短篇小说–带家具出租的房间

短篇小说–带家具出租的房间

在纽约西区南部的红砖房那一带地方,绝大多数居民都如时光一样动荡不定、迁移不停、来去匆匆。正因为无家可归,他们也可以说有上百个家。他们不时从这间客房搬到另一间客房,永远都是那么变幻无常――在居家上如此,在情感和理智上也无二致。他们用爵士乐曲调唱着流行曲“家,甜美的家”;全部家当用硬纸盒一拎就走;缠缘于阔边帽上的装饰就是他们的葡萄藤;拐杖就是他们的无花果树。

这一带有成百上千这种住客,这一带的房子可以述说的故事自然也是成百上千。当然,它们大多干瘪乏味;不过,要说在这么多漂泊过客掀起的余波中找不出一两个鬼魂,那才是怪事哩。

一天傍晚擦黑以后,有个青年男子在这些崩塌失修的红砖大房中间转悠寻觅,挨门挨户按铃。在第十二家门前,他把空当当的手提行李放在台阶上,然后揩去帽沿和额头上的灰尘。门铃声很弱,好像传至遥远、空旷的房屋深处。

这是他按响的第十二家门铃。铃声响过,女房东应声出来开门。她的模样使他想起一只讨厌的、吃得过多的蛆虫。它已经把果仁吃得只剩空壳,现在正想寻找可以充饥的房客来填充空间。

年轻人问有没有房间出租。

“进来吧,”房东说。她的声音从喉头挤出,嘎声嘎气,好像喉咙上绷了层毛皮。“三楼还有个后间,空了一个星期。想看看吗?”

年轻人跟她上楼。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一线微光缓和了过道上的阴影。他们不声不响地走着,脚下的地毯破烂不堪,可能连造出它的织布机都要诅咒说这不是自己的产物。它好像已经植物化了,已经在这恶臭、阴暗的空气中退化成茂盛滋润的地衣或满地蔓延的苔藓,东一块西一块,一直长到楼梯上,踩在脚下像有机物一样粘糊糊的。楼梯转角处墙上都有空着的壁龛。它们里面也许曾放过花花草草。果真如此的话,那些花草已经在污浊肮脏的空气中死去。壁龛里面也许曾放过圣像,但是不难想象,黑暗之中大大小小的魔鬼早就把圣人拖出来,一直拖到下面某间客房那邪恶的深渊之中去了。

“就是这间,”房东说,还是那副毛皮嗓子。“房间很不错,难得有空的时候。今年夏天这儿还住过一些特别讲究的人哩――从不找麻烦,按时提前付房租。自来水在过道尽头。斯普罗尔斯和穆尼住了三个月。她们演过轻松喜剧。布雷塔・斯普罗尔斯小姐――也许你听说过她吧――喔,那只是艺名儿――就在那张梳妆台上边,原来还挂着她的结婚证书哩,镶了框的。煤气开关在这儿,瞧这壁橱也很宽敞。这房间人人见了都喜欢,从来没长时间空过。”

“你这儿住过很多演戏的?”年轻人问。

“他们这个来,那个去。我的房客中有很多人在演出界干事。对了,先生,这一带剧院集中,演戏的人从不在一个地方长住。到这儿来住过的也不少。他们这个来,那个去。”

他租下了房间,预付了一个星期的租金。他说他很累,想马上住下来。他点清了租金。她说房间早就准备规矩,连毛巾和水都是现成的。房东走开时,――他又――已经是第一千次了――把挂在舌尖的问题提了出来。

“有个姑娘――瓦西纳小姐――埃卢瓦丝・瓦西纳小姐――你记得房客中有过这人吗?她多半是在台上唱歌的。她皮肤白嫩,个子中等,身材苗条,金红色头发,左眼眉毛边长了颗黑痣。”

“不,我记不得这个名字。那些搞演出的,换名字跟换房间一样快,来来去去,谁也说不准。不,我想不起这个名字了。”

不。总是不。五个月不间断地打听询问,千篇一律地否定回答。已经花了好多时间,白天去找剧院经理、代理人、剧校和合唱团打听;晚上则夹在观众之中去寻找,名角儿会演的剧院去找过,下流污秽的音乐厅也去找过,甚至还害怕在那类地方找到他最想找的人。他对她独怀真情,一心要找到她。他确信,自她从家里失踪以来,这座水流环绕的大城市一定把她蒙在了某个角落。但这座城市就像一大团流沙,沙粒的位置变化不定,没有基础,今天还浮在上层的细粒到了明天就被淤泥和粘土覆盖在下面。

客房以假惺惺的热情迎接新至的客人,像个暗娼脸上堆起的假笑,红中透病、形容枯槁、马马虎虎。破旧的家具、破烂绸套的沙发、两把椅子、窗户间一码宽的廉价穿衣镜、一两个烫金像框、角落里的铜床架――所有这一切折射出一种似是而非的舒适之感。

房客懒洋洋地半躺在一把椅子上,客房则如巴比伦通天塔的一个套间,尽管稀里糊涂扯不清楚,仍然竭力把曾在这里留宿过的房客分门别类,向他细细讲来。

地上铺了一张杂色地毯,像一个艳花盛开的长方形热带小岛,四周是肮脏的垫子形成的波涛翻滚的大海。用灰白纸裱过的墙上,贴着紧随无家可归者四处漂流的图片――“胡格诺情人”,“第一次争吵”,“婚礼早餐”,“泉边美女”。壁炉炉额的样式典雅而庄重,外面却歪歪斜斜扯起条花哨的布帘,像舞剧里亚马逊女人用的腰带。炉额上残留着一些零碎物品,都是些困居客房的人在幸运的风帆把他们载到新码头时抛弃不要的东西――一两个廉价花瓶,女演员的画片,药瓶儿,残缺不全的扑克纸牌。

渐渐地,密码的笔形变得清晰可辨,前前后后居住过这间客房的人留下的细小痕迹所具有的意义也变得完整有形。

梳妆台前那片地毯已经磨得只剩麻纱,意味着成群的漂亮女人曾在上面迈步。墙上的小指纹表明小囚犯曾在此努力摸索通向阳光和空气之路。一团溅开的污迹,形如炸弹爆炸后的影子,是杯子或瓶子连同所盛之物一起被砸在墙上的见证。穿衣镜镜面上用玻璃钻刀歪歪扭扭地刻著名字“玛丽”。看来,客房留宿人――也许是受到客房那俗艳的冷漠之驱使吧――

曾先先后后在狂怒中辗转反侧,并把一腔愤懑倾泄在这个房间上。家具有凿痕和磨损;长沙发因凸起的弹簧而变形,看上去像一头在痛苦中扭曲的痉挛中被宰杀的可怖怪物。另外某次威力更大的动荡砍去了大理石壁炉额的一大块。地板的每一块拼木各自构成一个斜面,并且好像由于互不干连、各自独有的哀怨而发出尖叫。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些把所有这一切恶意和伤害施加于这个房间的人居然就是曾一度把它称之为他们的家的人;然而,也许正是这屡遭欺骗、仍然盲目保持的恋家本性以及对虚假的护家神的愤恨点燃了他们胸中的冲天怒火。一间茅草房――只要属于我们自己――我们都会打扫、装点和珍惜。

椅子上的年轻人任这些思绪缭绕心间,与此同时,楼中飘来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的声音和气味。他听见一个房间传来吃吃的窃笑和淫荡放纵的大笑;别的房间传来独自咒骂声,骰子的格格声,催眠曲和呜呜抽泣;楼上有人在兴致勃勃地弹班卓琴。不知什么地方的门砰砰嘭嘭地关上;架空电车不时隆隆驶过;后面篱墙上有只猫在哀叫。他呼吸到这座房子的气息。这不是什么气味儿,而是一种潮味儿,如同从地窖里的油布和朽木混在一起蒸发出的霉臭。

他就这样歇在那儿,突然,房间里充满木犀草浓烈的芬芳。它乘风而至,鲜明无误,香馥沁人,栩栩如生,活脱脱几乎如来访的佳宾。年轻人忍不住大叫:“什么?亲爱的?”好像有人在喊他似地。他然后一跃而起,四下张望。浓香扑鼻而来,把他包裹其中。他伸出手臂拥抱香气。刹那间,他的全部感觉都给搅混在一起。人怎么可能被香味断然唤起呢?唤起他的肯定是声音。难道这就是曾抚摸、安慰过他的声音?

“她在这个房间住过,”他大声说,扭身寻找起来,硬想搜出什么征迹,因为他确信能辨认出属于她的或是她触摸过的任何微小的东西。这沁人肺腑的木犀花香,她所喜爱、唯她独有的芬芳,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房间只马马虎虎收拾过。薄薄的梳妆台桌布上有稀稀拉拉五六个发夹――都是些女性朋友用的那类东西,悄声无息,具有女性特征,但不标明任何心境或时间。他没去仔细琢磨,因为这些东西显然缺乏个性。他把梳妆台抽屉搜了个底朝天,发现一条丢弃的破旧小手绢。他把它蒙在脸上,天芥菜花的怪味刺鼻而来。他顺手把手绢甩在地上。在另一个抽屉,他发现几颗零星纽扣,一张剧目表,一张当铺老板的名片,两颗吃剩的果汁软糖,一本梦释书。最后一个抽屉里有一个女人用的黑缎蝴蝶发结。他猛然一楞,悬在冰与火之间,处于兴奋与失望之间。但是黑缎蝴蝶发结也只是女性庄重端雅但不具个性特征的普通装饰,不能提供任何线索。

随后他在房间里四处搜寻,像一条猎狗东嗅西闻,扫视四壁,趴在地上仔细查看拱起的地毡角落,翻遍壁炉炉额和桌子、窗帘和门帘、角落里摇摇欲坠的酒柜,试图找到一个可见的、但他还未发现的迹象,以证明她就在房间里面,就在他旁边、周围、对面、心中、上面,紧紧地牵着他、追求他,并通过精微超常的感觉向他发出如此哀婉的呼唤,以至于连他愚钝的感觉都能领悟出这呼唤之声。他再次大声回答“我在这儿,亲爱的!”然后转过身子,目瞪口呆,一片漠然,因为他在木犀花香中还察觉不出形式、色彩、爱情和张开的双臂。唔,上帝啊,那芳香是从哪儿来的?从什么时候起香味开始具有呼唤之力?就这样他不停地四下摸索。

他把墙缝和墙角掏了一遍,找到一些瓶塞和烟蒂。对这些东西他不屑一顾。但有一次他在一折地毡里发现一支抽了半截的纸雪茄,铁青着脸使劲咒了一声,用脚后跟把它踩得稀烂。他把整个房间从一端到另一端筛了一遍,发现许许多多流客留下的无聊、可耻的记载。但是,有关可能曾住过这儿的、其幽灵好像仍然徘徊在这里的、他正在寻求的她,他却丝毫痕迹也未发现。

这时他记起了女房东。

他从幽灵萦绕的房间跑下楼,来到透出一缝光线的门前。

她应声开门出来。他竭尽全力,克制住激动之情。

“请告诉我,夫人,”他哀求道,“我来之前谁住过那个房间?”

“好的,先生。我可以再说一遍。以前住的是斯普罗尔斯和穆尼夫妇,我已经说过。布雷塔・斯普罗尔斯小姐,演戏的,后来成了穆尼夫人。我的房子从来声誉就好。他们的结婚证都是挂起的,还镶了框,挂在钉子上――”

“斯普罗尔斯小姐是哪种女人――我是说,她长相如何?”

“喔,先生,黑头发,矮小,肥胖,脸蛋儿笑嘻嘻的。他们一个星期前搬走,上星期二。”

“在他们以前谁住过?”

“嗨,有个单身男人,搞运输的。他还欠我一个星期的房租没付就走了。在他以前是克劳德夫人和她两个孩子,住了四个月;再以前是多伊尔老先生,房租是他儿子付的。他住了六个月。都是一年以前的事了,再往以前我就记不得了。”

他谢了她,慢腾腾地爬回房间。房间死气沉沉。曾为它注入生机的香气已经消失,木犀花香已经离去,代之而来的是发霉家具老朽、陈腐、凝滞的臭气。

希望破灭,他顿觉信心殆尽。他坐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咝咝作响的煤气灯的黄光。稍许,他走到床边,把床单撕成长条,然后用刀刃把布条塞进门窗周围的每一条缝隙。一切收拾得严实紧扎以后,他关掉煤气灯,却又把煤气开足,最后感激不尽地躺在床上。

按照惯例,今晚轮到麦克库尔夫人拿罐子去打啤酒。她取酒回来,和珀迪夫人在一个地下幽会场所坐了下来。这是房东们聚会、蛆虫猖厥的地方。

“今晚我把三楼后间租了出去,”珀迪夫人说,杯中的酒泡圆圆的。“房客是个年轻人。两个钟头以前他就上床了。”

“嗬,真有你的,珀迪夫人,”麦克库尔夫人说,羡慕不已。“那种房子你都租得出去,可真是奇迹。那你给他说那件事没有呢?”她说这话时悄声细语,嘎声哑气,充满神秘。

“房间瑞安起家具嘛,”珀迪夫人用她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就是为了租出去。我没给他说那事儿,麦克库尔夫人。”

“可不是嘛,我们就是靠出租房子过活。你的生意经没错,夫人。如果知道这个房间里有人自杀,死在床上,谁还来租这个房间呢。”

“当然嘛,我们总得活下去啊,”珀迪夫人说。

“对,夫人,这话不假。一个星期前我才帮你把三楼后间收拾规矩。那姑娘用煤气就把自己给弄死了――她那小脸蛋儿多甜啊,珀迪夫人。”

“可不是嘛,都说她长得俏,”珀迪夫人说,既表示同意又显得很挑剔。“只是她左眼眉毛边的痣长得不好看。再来一杯,麦克库尔夫人。”

陶柏蒙锁上公文包的时候,感到口干舌燥;他颤巍巍地伸手入袋,掏取香烟,觉得手在发抖。他站到窗口,俯视窗外中央公园的一片新绿;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内心的紧张,稍微缓和了一些。他那疲惫的蓝眼睛,惶惑不决地注视着那个公文包,公文包里正装着他的命运。虽然他心里仍然矛盾,但是他到底还是那样决定了。片刻之后,他就将提着那个公文包,悄然离开这间办公室,一去不再复回。但是,他真不能相信,个人五十四年来的信誉,即将就此毁于一旦。因此他取出飞机票来,困惑地省视着。这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办公室里静寂无声;陶柏蒙的视线,迟缓的从大写字台移向红皮沙发,然后经过甬道、外室,停驻在魏尔德小姐插瓶放在桌上的一束玫瑰花上。魏尔德小姐将和许多其他的人们一样遭受破产;这束玫瑰花,亦将被弃置于垃圾堆中。这似乎太霸道,太残酷;但是,有什么比自保更重要呢?即使是玫瑰,也长出刺来保护自己!他知道魏尔德小姐在爱恋着他,而且竭尽一个四十岁未婚女性的可能,在深深地爱恋着他,她供职于陶柏蒙信托公司已经十二年了;虽然他和她之间不会热络交谈、缱绻蜜语,但从她的眼波中,从她羞涩的神情里,从她的行动举止上,她的心思已经很自然地流露出来。她的相貌并非不动人,所以在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对陶柏蒙是一个诱惑。但是,他却不想放弃自己宁静的独身生活……他陷于沉思之中,不经意地把桌上的日历翻到了下礼拜;忽然间他从沉思中觉醒过来,发觉到刚才这些无意识的举动。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提起公文包,整整衣冠,悄悄走过玫瑰花旁,出门去了。飞机要六点钟才起飞。正是醉人的春天,公园里的景致,灿丽锦簇;陶柏蒙决定在回家准备行李之前,先散散步,浏览一下悦人的美景;春阳透过丛林,疏落的影子交相辉映。明天抵达里约热内卢之后,开始新的生活,往后的享乐多着呢!虽然到南美去颐养天年,是他的毕生大愿;但却不曾想到这个愿望竟会实现得这么快!这完全是医生为他决定的,他回想起医生对他说:“一切取决于你自己如同调养,享乐优裕,也许还能多活几年。”
他顺着公园漫步,手指被沉重的公文包勒得有些疼痛,但是心情却并不紧张;他和蔼地对一个巡逻警察古怪地笑笑,甚至想要拦住他,而且告诉他:“警察先生,我实在不如我的外表一般值得别人尊敬;我是个拐骗六百家客户的经纪人;我自己也和别人一样,对于我自己的行径感到惊奇,因为我一向诚实;但是,我在世之日已经无多,公文包里的钱财,足够我作最后的享用。”
路过一处玫瑰花丛,他又想起了魏尔德小姐。记得是在两个月以前,她怯怯地交给他一张三千元的支票,“陶柏蒙先生,请你把这笔款子替我投资好吗?”她忸怩地说,“我觉得我早就应该托付给你了。储蓄存款比较起来是最可靠的,而且自一九二九年以来,我一向对股票证券不大信任。”

“魏尔德小姐,我很愿为你效劳,”他内心暗暗得意,“但是,你既然不信任证券,为什么又变了主意呢?”她低下头,羞答答地不作声,停了半晌才说:“是的,我在这里服务已经很多年了,亲见你为别人赚了许多钱……。”
“你总该知道,这种事情多少有些冒险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真准备承受吗?”
“我相信托付给你是不会有什么不妥的,”她看看他,爽直地说:“万一不幸,我也不会有二话的。”
他提提精神,继续向前走去,远处,哥伦布广场已经隐隐在望了。忽然,他看见路边蹲着一个人,那人的年纪,和他自己不相上下,也许比他还稍稍大一点;头上蓬着苍苍白发,衣衫褴褛,补绽斑斑。陶柏蒙放缓脚步,许多野鸽子正围绕着那个人飞舞,争着啄食他手上的花生;在他怀里,还露出花生袋子。从侧面看去,那个人很和蔼,很慈祥:但是满面皱纹斑驳,想是历经风霜使然。他看见陶柏蒙正在看他,就说:“可怜的鸽子哟!它们经过了漫长的严冬,自从飘雪以来,它们早就被人们遗忘了;我只要能买得起花生,不论气候多么恶劣,我都必定会来的,因为我不愿意让它们失望。”
陶柏蒙茫然地点点头,他盯着那个孤零零的人出神;“那个人这么穷苦,还肯把仅有的钱用来喂鸽子,那些鸽子信赖它们的穷施主……。”
这个念头激起他五十四年来清白无疵的自尊心,使他瞿然以惊。他忽然看见那些鸽子变成六百家嗷嗷待哺的客户,其中有几家是孤苦无依的老寡妇,靠亡夫留下的一点薄产,节衣缩食地活着:其中有一只鸽子是魏尔德小姐。而他,就是那蹲在路边喂鸽子的人;至少在今天以前的那些日子里,他就正是这样一个人物。但是,他不但从来不曾衣衫褴褛,而且一向丰衣足食!羞恶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他回过头来,跑回公司;虽然他的心里还有一个声音在讥嘲他重投樊笼,为人役使,太不聪明;但是他的意念趋于坚定,不再为邪恶的企图心所撼动,心志固如金汤磐石一般。他面对着桌上的日历,衷心喜悦;也许这是一个好预兆。他不应该毁灭自己一生的名誉;他为那个喂鸽子的人祝福,因为那个人把他从噩梦中拯救出来,使他及时省悟,悬崖勒马。到南美去,并不就是惟一可行的休养办法;如果能得爱人的悉心服侍,也可以延年益寿的。他要从头拾起那位爱玫瑰的人给予他的爱,他得到一个新生的机会。这时,那个喂鸽子的人还在公园里;他茫然地环视四周,回过头来,看见一只肥美的鸽子正在他掌中吃得高兴;他熟练地把它的脖子一扭,揣进怀里,然后站了起来。
“朋友们,很抱歉!”他对四散飞舞的鸽子们温和地说:“你们知道,我也需要果腹呀!”

索比急躁不安地躺在麦迪逊广场的长凳上,辗转反侧。每当雁群在夜空中引颈高歌,缺少海豹皮衣的女人对丈夫加倍的温存亲热,索比在街心公园的长凳上焦躁不安、翻来复去的时候,人们就明白,冬天已近在咫尺了。

一片枯叶落在索比的大腿上,那是杰克・弗洛斯特①的卡片。杰克对麦迪逊广场的常住居民非常客气,每年来临之先,总要打一声招呼。在十字街头,他把名片交给”户外大厦”的信使”北风”,好让住户们有个准备。

索比意识到,该是自己下决心的时候了,马上组织单人财务委员会,以便抵御即将临近的严寒,因此,他急躁不安地在长凳上辗转反侧。

索比越冬的抱负并不算最高,他不想在地中海巡游,也不想到南方去晒令人昏睡的太阳,更没想过到维苏威海湾漂泊。他梦寐以求的只要在岛上待三个月就足够了。整整三个月,有饭吃,有床睡,还有志趣相投的伙伴,而且不受”北风”和警察的侵扰。对索比而言,这就是日思夜想的最大愿望。

多年来,好客的布莱克韦尔岛②的监狱一直是索比冬天的寓所。正像福气比他好的纽约人每年冬天买票去棕榈滩③和里维埃拉④一样,索比也要为一年一度逃奔岛上作些必要的安排。现在又到时候了。昨天晚上,他睡在古老广场上喷水池旁的长凳上,用三张星期日的报纸分别垫在上衣里、包着脚踝、盖住大腿,也没能抵挡住严寒的袭击。因此,在他的脑袋里,岛子的影象又即时而鲜明地浮现出来。他诅咒那些以慈善名义对城镇穷苦人所设的布施。在索比眼里,法律比救济更为宽厚。他可以去的地方不少,有市政办的、救济机关办的各式各样的组织,他都可以去混吃、混住,勉强度日,但接受施舍,对索比这样一位灵魂高傲的人来讲,是一种不可忍受的折磨。从慈善机构的手里接受任何一点好处,钱固然不必付,但你必须遭受精神上的屈辱来作为回报。正如恺撒对待布鲁图一样⑤,凡事有利必有弊,要睡上慈善机构的床,先得让人押去洗个澡;要吃施舍的一片面包,得先交待清楚个人的来历和隐私。因此,倒不如当个法律的座上宾还好得多。虽然法律铁面无私、照章办事,但至少不会过分地干涉正人君子的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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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决定了去岛上,索比便立即着手将它变为现实。要兑现自己的意愿,有许多简捷的途径,其中最舒服的莫过于去某家豪华餐厅大吃一台,然后呢,承认自己身无分文,无力支付,这样便安安静静、毫不声张地被交给警察。其余的一切就该由通商量的治安推事来应付了。

索比离开长凳,踱出广场,跨过百老汇大街和第五大街的交汇处那片沥青铺就的平坦路面。他转向百老汇大街,在一家灯火辉煌的咖啡馆前停下脚步,在这里,每天晚上聚积着葡萄、蚕丝和原生质的最佳制品⑥。

索比对自己的马甲从最下一颗纽扣之上还颇有信心,他修过面,上衣也还够气派,他那整洁的黑领结是感恩节时一位教会的女士送给他的。只要他到餐桌之前不被人猜疑,成功就属于他了。他露在桌面的上半身绝不会让侍者生疑。索比想到,一只烤野鸭很对劲――再来一瓶夏布利酒⑦,然后是卡门贝干酪⑧,一小杯清咖啡和一只雪茄烟。一美元一只的雪茄就足够了。全部加起来的价钱不宜太高,以免遭到咖啡馆太过厉害的报复;然而,吃下这一餐会使他走向冬季避难所的行程中心满意足、无忧无虑了。

可是,索比的脚刚踏进门,领班侍者的眼睛便落在了他那旧裤子和破皮鞋上。强壮迅急的手掌推了他个转身,悄无声息地被押了出来,推上了人行道,拯救了那只险遭毒手的野鸭的可怜命运。

索比离开了百老汇大街。看起来,靠大吃一通走向垂涎三尺的岛上,这办法是行不通了。要进监狱,还得另打主意。

在第六大街的拐角处,灯火通明、陈设精巧的大玻璃橱窗内的商品尤其诱人注目。索比捡起一块鹅卵石,向玻璃窗砸去。人们从转弯处奔来,领头的就是一位巡警。索比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两手插在裤袋里,对着黄铜纽扣微笑⑨。

“肇事的家伙跑哪儿去了?”警官气急败坏地问道。

“你不以为这事与我有关吗?”索比说,多少带点嘲讽语气,但很友好,如同他正交着桃花运呢。

警察根本没把索比看成作案对象。毁坏窗子的人绝对不会留在现场与法律的宠臣攀谈,早就溜之大吉啦。警察看到半条街外有个人正跑去赶一辆车,便挥舞着警棍追了上去。索比心里十分憎恶,只得拖着脚步,重新开始游荡。他再一次失算了。

对面街上,有一家不太招眼的餐厅,它可以填饱肚子,又花不了多少钱。它的碗具粗糙,空气混浊,汤菜淡如水,餐巾薄如绢。索比穿着那令人诅咒的鞋子和暴露身分的裤子跨进餐厅,上帝保佑、还没遭到白眼。他走到桌前坐下,吃了牛排,煎饼、炸面饼圈和馅饼。然后,他向侍者坦露真象:他和钱老爷从无交往。

“现在,快去叫警察,”索比说。”别让大爷久等。”

“用不着找警察,”侍者说,声音滑腻得如同奶油蛋糕,眼睛红得好似曼哈顿开胃酒中的樱桃。”喂,阿康!”

两个侍者干净利落地把他推倒在又冷又硬的人行道上,左耳着地。索比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地上爬起来,好似木匠打开折尺一样,接着拍掉衣服上的尘土。被捕的愿望仅仅是美梦一个,那个岛子是太遥远了。相隔两个门面的药店前,站着一名警察,他笑了笑,便沿街走去。

索比走过五个街口之后,设法被捕的气又回来了。这一次出现的机会极为难得,他满以为十拿九稳哩。一位衣着简朴但讨人喜欢的年轻女人站在橱窗前,兴趣十足地瞪着陈列的修面杯和墨水瓶架入了迷。而两码之外,一位彪形大汉警察正靠在水龙头上,神情严肃。

索比的计划是装扮成一个下流、讨厌的”捣蛋鬼”。他的对象文雅娴静,又有一位忠于职守的警察近在眼前,这使他足以相信,警察的双手抓住他的手膀的滋味该是多么愉快呵,在岛上的小安乐窝里度过这个冬季就有了保证。

索比扶正了教会的女士送给他的领结,拉出缩进去的衬衣袖口,把帽子往后一掀,歪得几乎要落下来,侧身向那女人挨将过去。他对她送秋波,清嗓子,哼哼哈哈,嬉皮笑脸,把小流氓所干的一切卑鄙无耻的勾当表演得维妙维肖。他斜眼望去,看见那个警察正死死盯住他。年轻女人移开了几步,又沉醉于观赏那修面杯。索比跟过去,大胆地走近她,举了举帽子,说:”啊哈,比德莉亚,你不想去我的院子里玩玩吗?”

警察仍旧死死盯住。受人轻薄的年轻女人只需将手一招,就等于已经上路去岛上的安乐窝了。在想象中,他已经感觉到警察分局的舒适和温暖了。年轻女人转身面对着他,伸出一只手,捉住了索比的上衣袖口。

“当然罗,迈克,”她兴高采烈地说,”如果你肯破费给我买一杯啤酒的话。要不是那个警察老瞅住我,早就同你搭腔了。”

年轻女人像常青藤攀附着他这棵大橡树一样。索比从警察身边走过,心中懊丧不已。看来命中注定,他该自由。

一到拐弯处,他甩掉女伴,撒腿就跑。他一口气跑到老远的一个地方。这儿,整夜都是最明亮的灯光,最轻松的心情,最轻率的誓言和最轻快的歌剧。淑女们披着皮裘,绅士们身着大衣,在这凛冽的严寒中欢天喜地地走来走去。索比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也许是某种可怕的魔法制住了他,使他免除了被捕。这念头令他心惊肉跳。但是,当他看见一个警察在灯火通明的剧院门前大模大样地巡逻时,他立刻捞到了”扰乱治安”这根救命稻草。

索比在人行道上扯开那破锣似的嗓子,像醉鬼一样胡闹。

他又跳,又吼,又叫,使尽各种伎俩来搅扰这苍穹。

警察旋转着他的警棍,扭身用背对着索比,向一位市民解释说:”这是个耶鲁小子在庆祝胜利,他们同哈特福德学院赛球,请人家吃了个大鹅蛋。声音是有点儿大,但不碍事。我们上峰有指示,让他们闹去吧。”

索比怏怏不乐地停止了白费力气的闹嚷。难道就永远没有警察对他下手吗?在他的幻梦中,那岛屿似乎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阿卡狄亚⑩了。他扣好单薄的上衣,以便抵挡刺骨的寒风。

索比看到雪茄烟店里有一位衣冠楚楚的人正对着火头点烟。那人进店时,把绸伞靠在门边。索比跨进店门,拿起绸伞,漫不经心地退了出来。点烟人匆匆追了出来。

“我的伞,”他厉声道。

“呵,是吗?”索比冷笑说;在小偷摸小摸之上,再加上一条侮辱罪吧。”好哇,那你为什么不叫警察呢?没错,我拿了。你的伞!为什么不叫巡警呢?拐角那儿就站着一个哩。”

绸伞的主人放慢了脚步,索比也跟着慢了下来。他有一种预感,命运会再一次同他作对。那位警察好奇地瞧着他们俩。

“当然罗,”绸伞主人说,”那是,噢,你知道有时会出现这类误会……我……要是这伞是你的,我希望你别见怪……我是今天早上在餐厅捡的……要是你认出是你的,那么……我希望你别……”

“当然是我的,”索比恶狠狠地说。

绸伞的前主人悻悻地退了开去。那位警察慌忙不迭地跑去搀扶一个身披夜礼服斗篷、头发金黄的高个子女人穿过横街,以免两条街之外驶来的街车会碰着她。

索比往东走,穿过一条因翻修弄得高低不平的街道。他怒气冲天地把绸伞猛地掷进一个坑里。他咕咕哝哝地抱怨那些头戴钢盔、手执警棍的家伙。因为他一心只想落入法网,而他们则偏偏把他当成永不出错的国王⑾。

最后,索比来到了通往东区的一条街上,这儿的灯光暗淡,嘈杂声也若有若无。他顺着街道向麦迪逊广场走去,即使他的家仅仅是公园里的一条长凳,但回家的本能还是把他带到了那儿。

可是,在一个异常幽静的转角处,索比停住了。这儿有一座古老的教堂,样子古雅,显得零乱,是带山墙的建筑。柔和的灯光透过淡紫色的玻璃窗映射出来,毫无疑问,是风琴师在练熟星期天的赞美诗。悦耳的乐声飘进索比的耳朵,吸引了他,把他粘在了螺旋形的铁栏杆上。

月亮挂在高高的夜空,光辉、静穆;行人和车辆寥寥无几;屋檐下的燕雀在睡梦中几声啁啾――这会儿有如乡村中教堂墓地的气氛。风琴师弹奏的赞美诗拨动了伏在铁栏杆上的索比的心弦,因为当他生活中拥有母爱、玫瑰、抱负、朋友以及纯洁无邪的思想和洁白的衣领时,他是非常熟悉赞美诗的。

索比的敏感心情同老教堂的潜移默化交融在一起,使他的灵魂猛然间出现了奇妙的变化。他立刻惊恐地醒悟到自己已经坠入了深渊,堕落的岁月,可耻的欲念,悲观失望,才穷智竭,动机卑鄙――这一切构成了他的全部生活。

顷刻间,这种新的思想境界令他激动万分。一股迅急而强烈的冲动鼓舞着他去迎战坎坷的人生。他要把自己拖出泥淖,他要征服那一度驾驭自己的恶魔。时间尚不晚,他还算年轻,他要再现当年的雄心壮志,并坚定不移地去实现它。管风琴的庄重而甜美音调已经在他的内心深处引起了一场革命。明天,他要去繁华的商业区找事干。有个皮货进口商一度让他当司机,明天找到他,接下这份差事。他愿意做个煊赫一时的人物。他要……

索比感到有只手按在他的胳膊上。他霍地扭过头来,只见一位警察的宽脸盘。

“你在这儿干什么呀?”警察问道。

“没干什么,”索比说。

“那就跟我来,”警察说。

第二天早晨,警察局法庭的法官宣判道:”布莱克韦尔岛,三个月。”(完)

注释:
①杰克・弗洛斯特(Jack Frost):”霜冻”的拟人化称呼。

②布莱克韦尔岛(Blackwell):在纽约东河上。岛上有监狱。

③棕榈滩(Palm Beach):美国佛罗里达州东南部城镇,冬令游憩胜地。

④里维埃拉(The Riviera):南欧沿地中海一段地区,在法国的东南部和意大利的西北部,是假节日憩游胜地。

⑤恺撒(Julius Caesar):(100-44BC)罗马统帅、政治家,罗马的独裁者,被共和派贵族刺杀。布鲁图(Brutus):(85-42BC)罗马贵族派政治家,刺杀恺撒的主谋,后逃希腊,集结军队对抗安东尼和屋大维联军,因战败自杀。

⑥作者诙谐的说法,指美酒、华丽衣物和上流人物。

⑦夏布利酒(Chablis):原产于法国的Chablis地方的一种无甜味的白葡萄酒。

⑧卡门贝(Carmembert)干酪(Cheese):一种产于法国的软干酪。原为Fr.诺曼底一村庄,产此干酪而得名。

⑨指警察,因警察上衣的纽扣是黄铜制的。

⑩阿卡狄亚(Arcadia):原为古希腊一山区,现在伯罗奔尼撒半岛中部,以其居民过着田园牧歌式的淳朴生活而著称,现指”世外桃园”。

⑾英语谚语:国王不可能犯错误(King can do no w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