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颠婆”的将军儿子
近日城南街市上出了件稀罕事。每日辰时三刻,总有个衣衫褴褛的颠婆拄着枣木拐杖,在青石板路上蹒跚而行。
为何人人都管她叫”颠婆”,您只看她做的什么——逢人便拉住衣袖,从怀中掏出一块褪色的红布包,层层揭开后露出半块生锈的铜牌:”这位相公您瞧,这是我儿辉哥儿的将军令,皇帝亲封的镇远大将军哩!”
明白人都晓得,若真是大将军的母亲,怎会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这地方过这样的苦日子?整天说些不切实际的疯话,可不就被人当成颠婆疯妇了吗?
日子久了,街上的行人看到她就急忙闪躲,生怕一被她拖住又说个不停。
这日晌午,日头正毒。新来不久的卖花女小荷在槐树荫下支起竹架,将晨起采摘的栀子花小心摆上。
这姑娘约莫二八年华,粗布衣裙洗得发白,却掩不住眉目间的灵秀。她原是青州人士,去岁黄河决堤,全家就逃出来她一个,如今靠着卖些野花维持生计。
“新鲜的六月雪——”小荷抹了把额间细汗,忽然瞥见醉仙楼檐下的说书台前,那个常穿靛蓝长衫的中年汉子,正俯身从老妪手中接过什么。阳光一晃,分明是几块碎银子闪着光。
小荷心头猛地一紧。她想起老家隔壁的张婆婆,就是被个算命先生骗走了给孙儿抓药的救命钱,当夜就投了井。手中竹篮”啪”地落地,沾着晨露的栀子花撒了一地。
“兀那汉子!”小荷箭步上前,一把攥住说书人手腕。她手指沾着花汁,在对方袖口留下几道青痕,”光天化日就骗老人家的棺材本,还要不要脸了?”
这一嗓子像冷水进了热油锅。临街的绸缎庄伙计探出头,卖炊饼的王婆子抄着擀面杖就冲过来,连蹲在墙角赌骰子的几个闲汉都围了上来。
“这不是醉仙楼的说书先生么?”绸缎庄伙计眯着眼打量,”昨儿个还听你正气凛然讲那《杨家将》,今儿就改行当骗子了?咋的?那么多人捧场都不够你吃喝,还来诓老人家的血汗钱?”
小贩张小五突然一拍掌:”这不是颠婆吗?咋大老远跑这儿来了?你这后生不厚道了喂,看老人家神志不清就来讹人家是吧?”
一口口黑锅砸下来,说书人急得直摆手,偏生那老妪还扯着他袖子念叨:”先生再与我说说,辉哥儿几时能回?皇上赏的宅邸可有着落了?”
“诸位明鉴!”说书人刚要解释,王婆子的擀面杖已经戳到他鼻尖前:”老婆子我早瞧你不像好人!上回说《水浒传》,愣把武松打虎说成武大郎打虎,敢情是专门糊弄人的勾当!”
人群越聚越多,不知谁在后头推了一把,说书人踉跄着撞翻了小荷的花架。碎瓷片扎进掌心,血珠子顺着竹篾滴在青苔上。小荷这才注意到,那老妪的鞋尖都磨出了洞,露出冻得发青的脚趾。
“各位高邻。”小荷弯腰扶起老妪,声音忽然软了下来,”我先送这位婆婆归家可好?”
众人这才散去,临走还不忘朝说书人啐几口唾沫。
小荷搀着老妪走过三座石桥,拐进一条泛着馊味的窄巷。推开歪斜的木板门,屋内景象让小荷喉头发紧——蛛网垂挂的房梁下,半碗长了绿毛的粟粥搁在缺腿的方桌上,床头摆着个磨得发亮的拨浪鼓,倒是擦得一尘不染。
“姑娘坐。”老妪从床底陶罐里摸出个油纸包,里头是块硬如石头的麦芽糖,”辉哥儿六岁那年,卖了三个月的柴火才给我买回这一块……”枯瘦的手指抚过糖块上的牙印,”他咬了一口就说’娘先吃’……”
小荷鼻尖发酸,老人家真是无时无刻不忘自己的孩子。
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孩童的嬉闹:”疯婆子!你儿子早叫番邦人剁成肉酱啦!”
老妪浑身一颤,却将铜牌捂在胸口唱起童谣:”大将军,骑大马,杀完鞑子回家啦……”
外人若是见了老妪这副样子,只会更加说她是疯子,可小荷却满眼心疼——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夕阳透过窗棂,将老人佝偻的身影拉得老长。小荷蹲下身,轻轻握住那双树皮般的手:”婆婆,明日我还来看您。”转身时,一滴热泪砸在褪色的红布包上。
这日正是三伏天里最毒的晌午,青石板上蒸腾的热气扭曲了街景。小荷挎着竹篮,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透,黏在通红的脸颊上。篮中的茉莉花已有些蔫了,散发着淡淡的苦香。
“卖花咧——”她刚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忽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抬头看见个穿湖蓝绸缎的公子哥儿,摇着洒金折扇,腰间玉佩叮当作响。身后两个虎背熊腰的家丁,正不怀好意地咧着嘴笑。
“小娘子,”那公子用扇骨挑起小荷下巴,熏人的龙涎香扑面而来,”这大热天晒得花容失色,我城东有处清凉别院,不如去歇歇脚?”
小荷后退半步,后腰却撞上了家丁铁钳般的手臂。”公子自重!”她声音发颤,竹篮里的花撒了一地,被家丁踩得稀烂。
“装什么清高?”公子冷笑,扇子”唰”地合拢,”一个卖花的贱婢,爷抬举你是——”
小荷浑身绷紧,眼看要被拖走,忽然一声断喝:”住手!巡抚大人的轿子就在前头,你们好大的胆子!”
人群自动分开,只见个靛青长衫的汉子大步流星走来,腰间说书人的铜牌在阳光下晃得刺眼。
那公子脸色骤变,折扇”啪”地掉在地上。两个家丁也像被抽了骨头的癞皮狗,瞬间松了手。
“算你走运!”公子撂下狠话,却连扇子都顾不上捡,灰溜溜钻进人群。小荷这才看清,救命恩人竟是那日被自己当街羞辱的说书先生。
“先生…”她嗓子眼像堵了团棉花,膝盖一软就要跪下。说书人连忙虚扶一把,袖口露出缠着纱布的右手——正是那日被碎瓷割伤的。
茶寮里,小荷捧着粗陶碗的手直发抖。说书人从怀中掏出个蓝布包,层层揭开后竟是本泛黄的账簿。
“姑娘且看。”他翻开账簿,密密麻麻记着:
“三月初二,给章婆婆请大夫,支银五钱”
“四月初八,购棉被一床,支银一两二钱”
…
每笔账目后头都按着红手印。
“婆婆给的碎银,全在这儿了。”说书人苦笑。小荷忽然注意到他衣领磨出的毛边,和靴底补了又补的牛皮。
原来三年前那个雪夜,章婆婆听完《岳飞传》,独独留下说书人。老人从贴身的红布包里数出七个铜板:”先生走南闯北,可曾见过我儿章辉?他左眉上有颗朱砂痣…”
说书人当时就明白了——这分明是个丢了儿子的母亲。
“那晚我回到破庙,就着半截蜡烛,把能想到的所有将军故事都翻出来琢磨。我编了整整三更天。”说书人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要记住每个细节——将军穿的铠甲是鱼鳞纹的,坐骑是匹乌云踏雪的宝马,连腰间的佩剑我都想好了名字,叫’镇岳’…”
第二天清晨,章婆婆天不亮就等在了醉仙楼外。说书人记得清清楚楚,老人那天破天荒地梳了头,用一根木簪别住稀疏的白发,褪色的蓝布衫上还别了朵野菊花。
“我一开讲,婆婆的手就开始抖。”说书人比划着,”说到’章将军单枪匹马杀退敌寇’时,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都掐进肉里了。”他挽起袖子,小荷果然看见一道月牙形的旧疤。
自那以后,章婆婆就像变了个人。她每天都要来听一段”章将军传”,听完就满街转悠,见人就掀开衣襟露出贴身藏着的”将军令”——其实是说书人给的一块铜牌,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忠勇”二字。
“你们等着瞧!”老人总爱拍着胸脯保证,”等我儿回来,把西街的破桥修了,叫那些笑话人的都来磕头认错!”
可街坊们只是交换个眼神,捂着嘴偷笑:”这见不着儿子的颠婆是越发疯癫起来了。”
卖肉的张屠户最是刻薄,有次故意大声问:”老婶子,您家将军咋还不回来?该不会是…当了逃兵吧?”
小荷听到这里,手中的茶碗”当啷”一声掉在桌上。她想起前天还看见一群顽童跟在章婆婆身后,一边扔石子一边唱:”疯婆子,想儿狂,铜牌当个将军当!”
说书人的声音越来越轻:”后来婆婆哭着来问我,我就说…”他忽然学起老人佝偻着背的样子,颤声问:”先生,他们说我儿回不来了,可是真的?”
茶寮里静得能听见灶膛火星迸裂的声响。小荷看见说书人喉结滚动了几下,才继续道:”我告诉她,大将军正在边关练兵呢。您想啊,要是将军们都往家跑,番邦打过来怎么办?”
“婆婆就信了?”小荷声音发颤。
“她啊…”说书人突然笑了,眼角挤出泪花,”第二天就满街宣布,说儿子托梦给她,正在训练一支神兵,专门打那些欺负老人的恶徒。”
小荷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她想起自己误会说书人的那天,老人死死护着那几块碎银:”先生拿着!我儿说了,不能白听您的书!”
“那些银子…”小荷刚开口,说书人已经解开腰间布囊。哗啦啦倒出一把铜钱,每枚都用红绳系着小纸条。小荷凑近一看,竟是”章婆婆药钱””章婆婆寿衣料钱”之类的字样。
“我赵景明对天发誓,”说书人突然起身长揖,”若贪墨过婆婆一文钱,叫我舌生疮,喉生疽,这辈子再说不成书!”
小荷慌得打翻了茶碗。她这才知道说书人的全名,也终于明白为何他总穿着同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醉仙楼给的赏钱,全换成章婆婆屋里的米粮和药包了。
“先生…”小荷正要赔罪,忽听街上传来熟悉的吆喝:”让让!让让!大将军府上采买啦!”透过竹帘,只见章婆婆挎着个破篮子,正把捡来的烂菜叶当宝贝似的往篮里装。
赵景明急忙掏出一个油纸包塞给小荷:”劳烦姑娘把这个带给婆婆,就说是…是大将军捎回来的茯苓糕。”他苦笑着解释,”老人家牙口不好,上回说想吃软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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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荷接过还温热的纸包,忽然对着赵景明端端正正磕了个头。起身时,她抹着泪笑道:”明日我陪婆婆一起来听书,先生可得把’章将军大破匈奴’那段说精彩些!”
从那天起,城南街上常见这样的景象:卖花姑娘搀着疯婆子去听书,三人坐在醉仙楼外的老槐树下,一个讲得眉飞色舞,一个听得如痴如醉,还有个不时递上野花编的花环,说是”大将军府上的丫鬟进贡的”。
而赵景明的账簿上,渐渐多了另一种字迹——那是小荷记的:”五月十八,给婆婆买新鞋,支银七钱””六月初二,扯花布做夏衣,支银一两…”每笔账目后头,都并排按着两个红手印。
这日清晨,小荷特意起了个大早。她踏着露水去城郊采了最新鲜的野菊,用嫩柳枝扎成花束。露珠在鹅黄色的花瓣上滚动,像缀了一兜碎银子。
“婆婆肯定喜欢。”小荷哼着家乡小调,脚步轻快地穿过青石板巷。自从知道章婆婆喜欢花香助眠,她三天两头就送花来。有时是山茶,有时是茉莉,插在床头的破瓦罐里,能让满屋生香。
刚拐进巷子,一阵刺耳的唢呐声就扎进耳朵。只见章婆婆隔壁的赵家门口张灯结彩,几个帮闲的正抬着整扇猪肉往里搬,油腻的肉腥味混着酒香飘得老远。
“赵家这是娶媳妇?”小荷拉住看热闹的王婶。
“比娶媳妇还喜庆哩!”王婶磕着瓜子,嘴一努,”瞧见没,县衙刚送来二十两雪花银——他家的两个养子战死啦!”
小荷手里的花束”啪”地掉在地上。
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样的便宜爹娘会把养子的丧事当喜事庆祝?
院门恰巧开了条缝,她看见赵家两个亲儿子正蹲在廊下啃猪蹄,油光满面地数着银锭,那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堂屋里供着两块簇新的牌位,连炷香都没点。
“作孽啊…”路过的李婆婆扯着小荷衣袖低语,”当初征兵,赵家连夜从难民窟扒回两个小乞丐顶替自家亲儿子。现在可好,用两条人命换了笔抚恤银,全家搁这吃香喝辣…”
话没说完,赵家老头突然踹开门,醉醺醺地嚷道:”都来吃席!老子当年养了他们整整两天呢,总算没白费粮食!”说着竟把半碗酒泼在牌位上,惹得满堂哄笑。
小荷浑身发抖地捡起野菊,突然如遭雷击——章婆婆的儿子也是战死的,为何从没见官府送过抚恤银?若是有的话,章婆婆定然早该知道儿子战死的消息了。这事透着古怪……
章婆婆的茅屋静得出奇。老人正对着铜镜梳头,破木梳上缠着几根白发。见小荷来了,忙把藏在枕下的红布包打开:”辉儿又捎钱回来了!”里头分明是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正是小荷前日假借章辉的名义托人送来的。
小荷想起抚恤银的事,鼻子一酸。她麻利地生火熬粥,等婆婆睡着才静悄悄掩门离开。
“先生!”小荷气喘吁吁冲进醉仙楼,赵景明正在整理醒木。听完讲述,他拳头捏得咯咯响:”我早疑心是衙门里有人昧了银子!上月还看见刘主簿戴着新打的银抹额…”
“我们告官去!”小荷拽着他袖子就要走。
赵景明却苦笑着摇头:”傻丫头,你当那刘主簿没靠山?”他指着窗外,”这世道就像那棵歪脖子树,根子烂了,指望上头结好果子?”
三日后,小荷挎着花篮再来时,远远就听见章婆婆的哭骂声。茅屋前围满了人,几个穿皂靴的汉子正用铁链缠门框,领头的三角眼晃着张地契:”十个铜钱买你这破屋,够仁义了!”
“这是我儿的宅子!”章婆婆死死抱住门柱,枯瘦的手臂上青筋暴起,”等他回来…等他回来…”
三角眼”呸”地吐出口浓痰:”你儿子早当逃兵喂野狗了!老子这是替朝廷清理门户!”围观的村民交头接耳,有人已经开始指指点点。
小荷挤进人堆,一把打掉三角眼手里的铜钱:”十个铜板?连块棺材板都买不起!你们这是要逼死老人家!”
“小娘皮懂个屁!”三角眼突然义正辞严起来,”这种逃兵家属就该流放三千里!老子没报官已经是菩萨心肠了!”
章婆婆突然疯了似的扑上来:”你胡说!我辉儿是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她不知从哪摸出块生锈的铜牌,在阳光下拼命摇晃,”你们看!这是皇上的赏赐!”
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三角眼趁机扯住婆婆白发:”疯婆子!你儿子要真是将军,老子当场吃…”话音未落,巷口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一队铁甲骑士踏破烟尘,看那着装分明是官差。方才还嚣张的三角眼,此刻已瘫软在地,裤裆湿了一片。
两个穿靛蓝官服的差役按着腰刀跨进门槛,靴底铁钉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此处可是章辉的家?”年长些的差役开口,声音却出奇温和。他腰间悬着的水火棍上缠着红绸——这是衙门户房老吏才有的做派。
章婆婆原本在檐下搓麻绳,闻言猛地站起身,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胸前那块铜牌:”官爷可是…可是我儿捎信来了?”
老人眼中骤然迸发的光彩,刺得小荷心头一颤。她想到什么,一个箭步上前扶住老人摇晃的身子:”婆婆!您头疼病又犯了,我扶您进去歇歇。”转头对差役急道:”两位官爷稍待,老人家受不得风…”
待安顿好婆婆,小荷再出来时,院里只剩两个差役。年轻的那个正蹲在地上捡拾散落的铜钱——方才那伙人逃窜时落下的买屋定金。
“姑娘不必惊慌。”老差役从怀中取出个红布包裹,”这是兵部补发的抚恤银,共四十八两。”他解开包袱,露出底下泛黄的军册,”新任按察使大人亲自督办旧案,这才查出当年的贪墨之事…”
小荷接过包袱的手抖得厉害。包裹下层竟另有个青布小包,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六两碎银。年轻差役不好意思地挠头:”这是我们兄弟几个凑的…章校尉当年在营里教过我使刀。”
小荷捧着这些东西回到屋里,见章婆婆正在仔仔细细叠儿子小时候的衣物。瞧见银子,突然”啊”了一声,嘴唇哆嗦着:”是…是辉儿捎回来的?”
“正是呢!”小荷强撑着笑,将包袱塞进老人怀里,”将军说边关战事吃紧,特地托官差先送银子回来。您摸摸,这银锭还带着塞外的霜气呢!”
老人枯树皮般的脸突然舒展开来。她颤巍巍地从枕下摸出个蓝布包,倒出十几文铜钱:”好姑娘,快去割半斤肉…再打一壶…不,打两壶酒!”她眼睛亮得惊人,”我儿孝顺,定是念着我爱吃李记铺子的蜜汁火腿…”
老人喜得在狭窄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忽然凑近小荷耳边,热烘烘的鼻息带着老人特有的酸涩味:”那银子底下是不是压着封信?我儿打小写信都爱在右下角画个小太阳…”
小荷心头剧震,果然从军册中抖出张薄笺,右下角真有个褪色的朱砂印记。她急中生智:”将军说这是军报,要等…等打了胜仗才能拆。”说着飞快地把文书藏进灶膛的柴堆里。
当夜,小荷踩着月光去找说书先生。赵景明正在油灯下修补一本破旧的《忠烈传》,听她说完经过,手中的浆糊碗”啪”地砸在地上。
“绝无可能!”他猛地站起来,撞翻了条凳,”章辉若是逃兵,婆婆就不会…”
小荷从袖中取出军册。两人就着昏黄的灯苗细看,突然同时僵住——册末附着的阵亡文书上,赫然写着:”永昌二十三年冬,为掩护同袍转移,引狼群至断崖…”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赵景明突然转身面壁,肩膀剧烈抖动。墙上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棵被狂风摧折的竹子。
三日后,小荷正在院里晒被褥,忽听门外马蹄声如雷。开门看见一队骑兵踏着夕阳来到茅屋前。领头的汉子跪下就磕头:”章大哥为救我们性命,自己引开狼群…这三年,我们找遍整个漠北才确认…”
里屋传来陶碗落地的脆响。小荷转身时,章婆婆已经站在了门槛上,枯瘦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残烛。她没看军汉们捧着的银子米面,只死死盯着其中一人怀里的蓝布包袱——那包袱皮上渗着黑色的血痕。
“拿来。”老人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包袱解开,是件残破的军服,左肩处还别着枚生锈的箭簇。章婆婆的手指抚过那些裂口,突然笑了:”狼咬的?我儿七岁那年,就敢从野狗嘴里抢回邻家的鸡崽子,他一直这么勇敢…”
小荷再也忍不住,扑通跪下抱住老人的腿。预想中的嚎啕大哭却没有来,只觉一滴滚烫的水珠落在后颈上。抬头看见婆婆挺直了腰板,脸上的皱纹像被熨平了似的:”我早说过…我儿不是逃兵,他是大英雄。闺女,你说是不是啊…”
小荷哽咽道:”娘说的是…娘说的是…”
自那以后,小荷就改口叫了娘。每天清晨,她挎着花篮出门前,总要给婆婆梳个圆髻——据说这是章辉最喜欢的发型。婆婆则会往她怀里塞个油纸包,有时是烤得焦香的馍片,有时是腌得脆生生的酱瓜。
“我儿要是还在…”有回婆婆给小荷篦头时突然说,”准比那说书的俊俏。”铜镜里,老人狡黠地挤挤眼,”不过赵先生也是个实诚人,你瞧他每次来,总不忘带包茯苓糕。”
果然说曹操曹操到。门外传来熟悉的咳嗽声,赵景明提着个竹篓站在院门口,耳根红得像抹了胭脂。篓子里除了一包药,还有两尾活蹦乱跳的鲫鱼,鱼鳃上穿着红绳——这是城里婚嫁时才用的讲究。
转眼到了小荷出嫁那日。章婆婆翻出压箱底的绛色袄裙,那是二十年前预备着儿子娶亲时穿的。她给新娘子梳头时,嘴里念叨着古早的吉祥话,突然往小荷发间别了朵白绒花。
“娘!”小荷急得要摘,”这…”
“戴着。”婆婆按住她的手,眼里闪着奇异的光彩,”这是漠北的雪绒花,辉儿托梦说…要送给新娘子。”她转身从供桌上取来拨浪鼓,郑重地放在小荷平坦的腹前,”等我这孙儿出世,告诉他…”
喜乐声淹没了后半句话。赵景明来接亲时,发现新娘子的红盖头湿了一小片。
喜宴上,那几个军汉哭得最凶,酒碗里的烈酒倒有一半洒在了衣襟上。
后来啊,醉仙楼前总能看到这样的光景:说书先生眉飞色舞地讲着《忠勇校尉传》,前排坐着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卖花娘子在人群外围支了个摊子,竹篮里的鲜花总比别家水灵,人人路过都爱随手买两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