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竹鸳鸯
明朝永乐十年的春日,扬州高邮县的公子哥儿、少妇闺秀们,骑马乘轿,纷纷来到郊外踏青。
柳阴下,坐着两位歇息的女子。一位是二十出头的少妇林婉,生得妩媚动人;另一位十六七岁,名叫秋菊,身着粉袄蓝裤,清灵秀气。“卖胭脂水粉!杭州特产,胭脂水粉哟!”一位白白净净的年轻货郎挑着担子,摇着货郎鼓吆喝着走来,扁担头悬挂着一只竹编雌鸳鸯,澄黄锃亮,栩栩如生。
林婉一听是苏杭口音,循声望去,神情又惊又喜,急忙掏出一只竹编雄鸳鸯,吩咐秋菊:“将这只鸳鸯给那货郎看过,嘱他明日午时在城中悦来楼见面。”
秋菊虽疑惑,但还是走到年轻货郎面前:“小哥,我家主人约你明日午时到城中悦来楼一见。”
“你家主人是谁?我不认识。”货郎疑惑地望着秋菊。
秋菊亮出竹鸳鸯:“这,你认识吗?”
货郎眼睛一亮,抬眼看看扁担头的竹鸳鸯,惊喜得声音都变了调:“你家主人在哪里?”
“就在那里。”秋菊顺手一指,可柳阴下已空无一人,林婉已经离去。年轻货郎痴痴呆立,嘴里喃喃呼唤:“婉妹,婉妹!”
第二天巳时未到,秋菊便陪同林婉到了悦来楼。“秋菊,平日我待你如何?”林婉问。
“夫人对我恩重如山,没有夫人搭救,我早就没命了。”秋菊回答后又轻声说:“夫人放心,今天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秋菊决不泄露半句。”
林婉幽幽叹气:“你别把我当成水性杨花的女子。我家在杭州,父亲是个私塾先生。他叫赵文轩,家在苏州,开了家女红店,我俩是姨表亲。十五岁那年,父母为我们订下婚约,这对竹鸳鸯便是信物。谁知第二年秋天,一个狗官见色起意,把我们拆散了。”
“他是我家老爷?”秋菊一点就通。
“对,就是高邮知县王宏。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当今皇上的远房亲戚。”林婉说完朝窗外望了望,脸色一喜,吩咐秋菊:“他来了,你去带他到这儿,两个时辰后再来接我。”
林婉将赵文轩领进事先预定好的密室。这房间很干净,床靠墙放着,墙上挂着一幅春宫图,画面露骨,极富色情。
赵文轩一见这幅图,心里不舒服,问:“婉妹,你怎么找到这种地方?”
林婉见他起疑,忙解释:“我只说要个安静的地方,没想到店家找的是这儿。”
赵文轩没吭声,在床沿坐下。
“文郎,我想你想得好苦。”林婉眼中闪着泪花。
这一句话勾起赵文轩的思念,他抓住林婉的手,俯身吻去,林婉慢慢迎了上去……
分别时,林婉问清赵文轩住在同福客栈,再三叮嘱:“王宏权势大,千万别鲁莽。三天后的午时,我们还在这儿相会。”
然而,他们没想到,有双淫邪的眼睛在暗处,将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这双眼睛的主人是刘三癞。刘三癞姓刘,排行第三,模样猥琐,专干坏事,是高邮县出了名的泼皮。原来,密室隔壁还有一间房,春宫图上有个小洞,藏在画上美人的右脚板底。店主孙财布置这个房间,专门租给偷情的人,又设另一间房,以高价租给想看活春宫的人。
刘三癞曾救过孙财,便有了免费看活春宫的机会。林婉和赵文轩幽会时,他躲在隔壁,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知道那美人是知县的小妾后,便起了邪念,去同福客栈找赵文轩。
刘三癞见到赵文轩,劈头就说:“小哥,你活得挺风流啊!”
赵文轩望着这个不速之客,不知如何回答,问:“你是谁?”
刘三癞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坐,抖着二郎腿:“别管我是谁,你在悦来楼密室里的表演,精彩得很呐!”
赵文轩暗叫不好,转念一想,不如说出实情,博取同情,便道:“我和她本是未婚夫妻,是王宏依仗权势……”
“行了,行了。”刘三癞不耐烦地打断他,“狗官仗势抢民女,对吧?小哥,男欢女爱很正常,我本不想管你们的风流事,可我最近手头紧,你拿五百贯铜钱来,我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赵文轩苦着脸说:“大叔,我一个穷货郎,倾家荡产也凑不出这么多钱啊!”
刘三癞见他上钩,进一步威胁:“民不举,官不究。要是我举报,别说五百贯消不了灾,你这条小命都难保!”
赵文轩吓得脸色惨白,声音都变了:“大叔,这……这可怎么办?”
“去找你的情人呀!”刘三癞诡谲地笑了。
刘三癞走后,赵文轩急得在屋里直转圈。要是刘三癞拿不到钱,把事情抖出去,整个高邮县都知道了,王宏岂能放过他们?
而在林婉这边,事情似乎有了转机。
高邮知县王宏坐在书房,总觉得心绪不宁。他是当今圣上朱棣的远房亲戚,虽说有这层关系,但一想到上次的事,还是胆战心惊。之前他因贪污修桥款一千贯,朱棣要严惩他,若不是父亲求情,他哪还有今天?最近,皇上要亲自出巡南都,途中经过扬州、高邮,要是自己以修行宫为名,增设、加重赋税从中渔利的事被皇上察觉,他可就完了。想到这儿,王宏心头一阵颤栗。
这时,县丞李福匆匆走进来:“大人,皇上御驾已从京城出发,不日便到扬州。”
王宏微微一怔:“来得这么快?”
“陪同皇上出巡的有监察御史周正,他可是个刚正不阿的人。”李福忧虑地说。
“就是状告户部侍郎钱宁的周大人?”王宏一声冷笑,“我是皇上的亲戚,他能把我怎样?”
“大人,小心驶得万年船。”李福掏出一本账簿,“请大人收藏好,千万别落入他人之手。”
王宏接过账簿还没细看,突听窗外有响动,便吩咐李福:“去看看。”
李福出门张望,只听到春风拂动纱窗的声音,没见人影。他回书房说:“没人偷听,可能是您多疑了。”
送走李福,王宏浏览了一遍账簿,贪污的数目让他死十次都够了。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把账簿揣进怀里,进了后院的佛堂。王宏点燃一炷香插入香炉,然后摸了摸观音的莲花座。只听“咔嚓”几声微响,莲花座缓缓移动,佛像也跟着移位,墙壁上露出个二尺见方的洞穴。他把账簿放进洞内,再转动机关,佛像恢复原位。他拍拍手,刚想离开,突听门外传来一声呼唤:“二夫人,大人在佛堂敬香?”
王宏一听这又粗又重的声音,就知道是税课局大使张猛。“可能在里面吧。”一个女人回答,声音带着江浙口音,正是林婉。王宏心中一凛,她在门外呆了多久?是不是看到了佛像的秘密?他几步跨出门,盯着林婉问:“你来这儿干什么?”
林婉俏脸闪过一丝慌乱,忙说:“我……我想来烧炷香,求菩萨赐给我们一个胖小子。”
“秋菊呢?怎么没来?”王宏追问。
“她有点不舒服。又不是去寺庙许愿,所以就没带她。”林婉回答得合情合理。
“在门外呆了多久?”王宏不依不饶。
“这不,刚走到门口,张大 使便来了。”林婉指了指张猛。
“急匆匆的,有什么事?”王宏问。
“大人,又收上来一批赋税。”张猛答。
“快走!”王宏朝他一摆手。
王宏和张猛匆匆走了,林婉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她经过书房时,无意中听到王宏和李福的谈话,要不是躲得快,早就被发现了。李福走后,王宏进了佛堂,她跟了上去,又看到了佛像背后的密洞,正想离开,却遇上了张猛。要不是随机应变,只怕凶多吉少。她转念一想,王宏合伙贪污,要是盗出账簿作为证据,交给赵文轩转呈周正,王宏定会受到严惩。到那时,自己和赵文轩结为夫妻,不就顺理成章了吗?她点燃清香,跪在观音菩萨面前祈祷:“菩萨,保佑小女子如愿以偿。”随后扭动机关,取走了账簿。
接连两天,刘三癞在悦来楼附近转悠,直到第三天日落黄昏,都没见赵文轩和林婉的踪影。他到同福客栈一打听,才知道赵文轩昨天就离店走了。他心头火起,第二天一早便进了县衙。
王宏一见猥琐的刘三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威严地问:“你找本官有什么事?”
“你家夫人出事了,要是传出去,大人您就名声扫地,抬不起头了!”刘三癞说。
王宏瞪着他:“那你从实说来,要是真的,本官自会赏你。要是胡编乱造,你就自讨苦吃!”
于是,刘三癞绘声绘色地把在悦来楼看到、听到的全说了出来……
林婉正为找不到借口离开县衙,把账簿交给赵文轩发愁,这时,王宏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她一见王宏反常的神态,柔声问:“谁惹你生这么大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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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悦来楼干什么?那野男人是谁?”王宏一下把话挑明。
林婉自知瞒不住,心里反而坦然了些,道:“他不是野男人,而是我的未婚夫婿!”
“贱人!”王宏“嚯”地站起来,扇了林婉一巴掌,吼道:“贱人,我要你死!”
这一巴掌打得林婉险些摔倒,左脸颊顿时出现五个红指印,嘴角也渗出一丝鲜血。她站稳身子,杏眼圆睁,大声骂道:“狗官,我死了不要紧,你贪赃枉法,死后还会留下千古骂名!”
“啪!”又一巴掌扇在她的右脸颊上,这一巴掌把她打得像小鸟一样飞出去,太阳穴不偏不斜地撞在桌案角上,顿时鲜血四溅,人也瘫倒在地。王宏突然想起她骂自己的话,她为什么骂自己“贪赃枉法”?难道她察觉到了什么?猛然间,他想起在密洞里放账簿时,张猛在门外遇上了林婉。是巧合,还是……想到这儿,他箭一般朝门外冲去。
王宏前脚刚走,秋菊后脚就进了门。她一见满脸鲜血的林婉,一把抱住她大声呼唤:“夫人,你怎么了?”林婉艰难地睁开双眼,吃力地说:“绣房……梳妆盒……账簿……”秋菊意识到事情重大,直奔绣房。
王宏从佛堂出来,遇见了李福,颤抖着声音说:“账簿……被盗走了!”
李福吃惊不小,追问道:“怎么会这样?你放账簿时是不是被人发现了?”
王宏把那天林婉在佛堂门口逗留的情景和刘三癞告密的事说了一遍,“唉,人都快死了,怎么查?”
李福忧心忡忡地对王宏说:“如果林婉把账簿交给那姓赵的,再由他设法转呈皇上,我们肯定会受到严惩。”
“那你说怎么办?”王宏只能指望他出主意。
“依我看,只能杀人灭口!那姓赵的拿到账簿,肯定会赶去扬州,设法呈给皇上。我们派人带上刘三癞赶紧去追,追回账簿,灭了活口!”
再说赵文轩苦苦等了三天,始终不见林婉。他怕刘三癞再来纠缠,便住进了另一家客栈,想找机会和林婉相会,可等到的却是林婉的葬礼。
第五天辰时左右,震耳欲聋的鼓乐声、鞭炮声震得小城喧闹非凡。赵文轩问店家,说是知县的小妾出殡。他吃惊不小,冲出店门一看,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窖,眼前交替晃动着那口黑漆棺木和林婉那张明丽的俏脸,心里像有把钝刀在割。他断定林婉是被王宏害死的,他要去扬州告御状,为她伸冤,就算拼了命,也要试一试。第二天拂晓,赵文轩便踏上了去扬州的路。
吴德安带着刘三癞,马不停蹄地赶往扬州,一路打听一路追赶。这天午时,他们到达清平镇,选了一家当街的酒店,要了酒菜吃喝起来。
清平镇不大,是高邮通往扬州唯一的官道,所以店铺很多,十分热闹。刘三癞一扭头,猛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兴奋得声音都变了:“他是……赵文轩!”
吴德安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白皮细肉的年轻人,背着包裹,沿街而上。他哈哈一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快跟上!”
赵文轩万万没想到,他走出小镇两三里时,身后三匹快马扬尘而来。赵文轩认得刘三癞,哀求道:“大叔,铜钱一时凑不齐,你就再宽限些时日吧!”
刘三癞不搭腔,吴德安走上来,气汹汹地喝道:“什么臭铜钱!账簿在哪里?快交出来!”
赵文轩懵懵懂懂地望着吴德安:“什么账簿?我没见过啊!”
吴德安飞起一脚,把赵文轩踢翻在地,刘三癞和另一名衙役把赵文轩全身搜了个遍,却不见半张纸。赵文轩被带回县衙,任王宏怎么逼问拷打,就是说不出账簿的下落。王宏只得把他关进牢房。
这天,王宏正为账簿的事发愁,衙役进来禀报,监察御史周正来访。王宏吓了一跳,他不陪皇上,来高邮干什么?
王宏硬着头皮吩咐:“请老太爷!秋菊,看茶!”
秋菊端着茶走上来,茶盘上放着三杯茶,呈品字形。她望着周正,朝上首一杯努了努嘴。周正何等精明,马上明白了她的用意。他右手拿起茶杯,诧异地发现杯底压着一张小纸片,写着一个字:“贪”。他伸出左手,不动声色地把纸片攥在掌心里。
王老太爷进了客厅,便讲起他跟朱棣交好的陈年旧事。周正嘴上“嗯嗯啊啊”地敷衍着,心里却翻江倒海。王宏借修行宫为名增设税赋,他早有耳闻,但拿不到证据,不敢轻举妄动。这丫环为何写下“贪”字,莫非她有真凭实据?那又怎么和她接触,问明真相呢?
王宏见父亲喋喋不休,周正却心不在焉,便插嘴道:“爹,周大人一路劳累,你就少说几句吧!”他转向周正,“大人,有事尽管吩咐,下官一定照办。”
周正正愁找不到借口和秋菊接触,一听这话,略一沉思便有了主意:“下官身边正缺一名使唤丫环,夫人能否割爱,将刚才送茶的女子……”
“大人既然看得上她,下官派人送去就是。”王宏当然不会放过巴结周正的机会,不等他说完,便满口答应。
“多谢了!那本官这就带她回驿馆。”周正显得十分高兴。
回到驿馆,秋菊交出了账簿,并说出了林婉的惨死和赵文轩含冤入狱的前因后果。最后,她噙着泪请求周正:“这本账簿是夫人用命换来的,大人一定要替她伸冤啊!”
“请姑娘放心,本官哪怕丢了乌纱,也要铲除这帮贪官污吏!”周正凛然道。
周正经过二十多天查账取证,查明王宏擅自增税、设税,三年共贪污六万七千贯,李福贪污三万六千贯,张猛贪污三万四千贯。他不敢耽搁,迅速向朱棣报告了案情。朱棣颁下诏书,将王宏等一批贪官处以极刑。行刑那天,高邮县万人空巷,张灯结彩,比过节还热闹。
青翠向阳的山坡上,垒起一座孤坟。坟头嫩草鹅黄,坟后一株桃树,花朵早已凋谢,坟身撒满落英。坟前香烟缭绕,纸钱纷飞。拜台上摆着一对竹编鸳鸯,坟前站着赵文轩和秋菊。赵文轩拿起雄鸳鸯,面对坟茔,默默说道:“婉妹,我把它作为信物赠给秋菊,你在九泉之下定会乐意的。”
秋菊的脸上泛起两团羞涩的红晕,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