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故事:长清僧
在山东长清云蒸霞蔚的深山里,有一座宝刹长清寺,苍松翠柏环抱着重重殿阁。庙宇传出悠悠的钟声,善男信女纷至沓来。
方丈室内,八十余岁的老方丈正在蒲团上打坐。老方丈指着面前的一只瓦钵,对恭立其旁的两位弟子:大师兄、二师兄,讲述自己舍利循规、云游四海、化缘布禅的坎坷历程。
他说:“此钵是镇山宝,你二人谁能托起,谁就接任方丈。” 听罢师父的话,大师兄暗自惊诧,二师兄嘴角露出不可名状的微笑。
老方丈捧着瓦钵,朝着寺后那高山上的净悟亭拾级而上。大师兄和二师兄及众和尚于山下静候。山峰上,老方丈郑重其事地把瓦钵敬放在亭中的石墩上。
山下,众僧向净悟亭翘首张望,大师兄二师兄在他们当中脖子伸得老长,心中不明白师父究竟要干什么。
老方丈面钵肃然而立,遥望苍天口中念念作辞祷告,然后向瓦钵拜了三拜。老方丈离开亭子,兴冲冲地拾级而下。走到一处羊肠小道,忽然脚打滑,骨碌碌地滚跌到草丛之中。
众僧见状,一齐跑上山来,却发现师父已经溘然长逝。众僧捶胸顿足,潸然泪下,为失去道行高洁的方丈而悲伤。
聊斋故事:长清僧
二师兄置师父于不顾,奔跑上山来到“净悟”亭,向众僧高喊:“师父生前有遗言:“瓦钵是镇山宝,谁能托起就接任方丈。”如今,我就把它举起来!”
在二师兄跑上山时,大师兄亦有所悟,便放下师父,直奔“净悟”亭,忙阻止二师兄:“你别动手!我是方丈的大师徒。”
二师兄嘿嘿笑:“大师兄,你来迟啦!恕师弟捷足先登了!”他气运丹田,双手毕尽其力托钵,但钵如同与石墩粘在一起,纹丝未动。
大师兄幸灾乐祸,把师弟推到一边,使出千钧力,却怎么也托不起钵。二师兄冷声发笑,挖苦道:“你也休想吃天鹅肉!”
这时,山间骤刮狂风,荒草起伏树枝摇。方丈尸体现出魂影,僧魂由坐而立,倏然随风腾空飘去。
“净悟方得萨提身,衣钵未传却离魂。此去人间烟火处,莫让红粉乱禅心。”随着不知何处来的歌声,僧魂飞过村野与市井,落下河南境内。 僧魂落下之处,是人间一座豪华的申家府第。在灿烂绚丽的庭院里,花容月貌,异彩纷呈的玉人在笙乐声中舒袖漫舞。
风流倜傥的申公子,一边观赏歌舞,一边与娇妻宠妾享用满桌琼浆佳馔,颇有几分醉意。僧魂坐在花旁,隔窗睥睨。
公子与爱妾玲珑攀肩扼腕,交杯打情。夫人醋意大发,忿然摔杯离席。僧魂看在眼里,喃喃自语:“酒色沉沦豪门子,罪孽!罪孽!”
管家拿来一只盒子,其中的那颗夜明珠光华璀璨。公子和玲珑玩赏一番,乐得哈哈大笑:“你终于弄来了这无价宝。快收藏到宝库里。”
公子离席赶上管家,鬼鬼祟祟地问:“那个美人,给俺弄来了吗?”管家频频颔首。玲珑欲听不能,暗自狐疑。
僧魂自语:“巧取豪夺,罪孽!罪孽!”院内昏暗,涣哥悄悄跳进申府高墙,躲在花丛中,待巡夜家丁远去,循着传出女人哭泣声的舍房潜去。 舍房里,琼心姑娘在哭泣。
一个老妈子规劝她:“答应我家公子吧,荣华富贵你享不完啊!”
琼心只道:“富贵荣华如粪土!我要跟涣哥过日子。”
老妈子边给她端鸡汤边磨嘴皮:“涣哥那颗夜明珠,成了公子手中物。涣哥靠打鱼难养肚,哪能养活你?”琼心扬手把鸡汤打落地。这时啪啦一声响,涣哥破窗而入。
老妈子正要叫唤,被他堵住嘴,绑在床脚上。涣哥拉着恋人,消失在夜色中。
涣哥被手持凶器的家丁包围,奋力抵抗,终因寡不敌众受擒绑。琼心再次落入申公子魔掌。僧魂目睹惨状,愤愤不平:“残暴荒唐!罪过!罪过!”
一座四面高墙的暗牢,只有顶端开个小窗,涣哥被捆绑在一根柱子上。僧魂从小窗飘落:“涣哥,我救你来啦!”
涣哥看来看去不见人,吃惊地问:“你是谁?你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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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去救出琼心,一起到长清寺躲一躲。”僧魂拂袖松了绑,带着他飘出了天窗。
玲珑眉施黛粉,身穿艳服,坐在灯前单思着申郎。珠帘动处,丫环给她端来莲子汤,僧魂随飘进房。
玲珑思夫心切,探问丫环:“他不来我这儿,到上房去啦?”僧魂用女音回答:“他在舍房那厢寻欢作乐。”玲珑听罢情难忍,急匆匆走出去。 舍房里,申公子醉熏熏,色迷迷,张开双臂追逐琼心,正把她一步步逼近牙床。
房舍门哗啦一声打开,玲珑风风火火闯了进去,她柳眉倒竖,怒从胆边生,指着公子鼻尖就骂:“没心肝地抛弃我,来这儿寻开心!”【文推网 wentuifa.com】
公子吓得醉意全消,连忙装出笑脸,编造花言巧语,并伸出手搂住她的腰,半推半拉一同走出舍房。
舍房又被锁上了,琼心隔着窗棂遥看天心那彩云追月,竟又伤心流泪。这时,僧魂飘逸而来:“姑娘,暂时忍耐吧!你不久就会得救。”
翌日,申公子带领十余骑和猎鹰出门打猎。穿过一片树林,来到一片草地,家丁们放出猎鹰,扬鞭驰马追赶猎物。申公子张弓射箭,一只野兔箭下身亡。
众家丁把成群兔子赶来,申公子连连开弓,兔子死了一大片,管家夸他“百发百中有绝招。”
僧魂站在山丘上,不忍心看小生灵死于血泊的惨状,不禁说道:“滥杀生灵,恣意取乐,罪孽!罪孽!”
聊斋故事:长清僧
山麓下,一只硕大白兔不知凶险近在咫尺,津津有味地吃着嫩叶。申公子当即立马搭箭。说时迟,那时快,僧魂飞到硕兔前,拂袖急喊:“你快逃!”硕兔一溜烟跑向山岗。
快到手的猎物在眼皮底下跑掉,申公子气得策马直追。不料踩在浮石上,落个人仰马翻。
管家、家丁滚鞍下马,从荆棘丛中抱起申公子,只见他满身污血,已一命呜呼。僧魂看得真切,连声念:“罪有应得!阿弥陀佛!”
申府办丧事,全家乱糟糟。棺材摆在厅堂里,白幡挽联四边挂,香烛烧得烟腾腾,道士诵经敲芒锣,家人哭得闹翻天。
哭丧的人各有千秋,有的痛哭,有的硬哭,有的干嚎,有的假哭。申夫人成了泪人,玲珑无泪瞎嚷嚷,伺机偷溜出灵堂。
玲珑慌里慌张来到宝库房外,推不开上了锁的门,便紧贴门缝向内窥探,看到那盒子光华闪烁,不禁失声:“夜明珠!”
突然听闻脚步声,玲珑大吃一惊,回眸望,是管家!两人唧唧咕咕了一阵,玲珑挑明要那颗夜明珠,催他快开门。管家不开门,说是公子死了由夫人当家,气得玲珑直咬牙。
玲珑转念想了想,柳眉一抖,计上心来,便扭动腰肢贴近管家,藕臂搭在他肩膀,爹声气笑眯眯。那股馨香使他心旌摇曳。玲珑再展娇媚,把凝脂般的香腮凑了过去。
在如痴似醉的管家怀里,玲珑仰脸笑吟吟:“等一会拿到夜明珠,我回房收拾金钗衣物,你准备马车在后花园等候,咱俩远走高飞共白头。” 打开了宝库门锁,玲珑走进去抢先拿了装着夜明珠的盒子,走了出来,一溜烟返回卧室,管家也自顾去了。
僧魂站在宝库右侧,玲珑与管家的所作所为都逃不过他的目光。他禁不住悻悻地说:“可耻,罪孽!”
在灵堂里,道士们诵经还是那么起劲,哭丧之声彼落此起。僧魂飘然而至,坐在楠木棺材上。
僧魂在申府耳闻目睹诸多丑事,思来想去,顿然间成竹在胸,频频摇首晃身,一下子落进棺材里去。
棺材里不断传出“卜卜”的响声,接着,人们听到了发自僧魂之口的喊声:“闷死我也!快打开棺材!”
灵堂乱成一锅粥:有人惊叫“有鬼”,有人大喊“公子复活了”,夫人扑向棺材,几个家丁七手八脚撬开棺材盖。
公子站起来,跨出棺材,夫人认定他活了,哭着扑进他胸怀。他想对待陌生人,把她操开,双手合十念“陀佛”,众人然不解。
后厅卧室里,玲珑翻箱倒笼,把金银首饰名贵衣物和红盒子包成一个包袱,拎在手上就扬长而去。
玲珑左顾右盼,生怕被人发现,脚步如飞转过屏风,不期与来人撞个满怀,险些倒栽葱。
丫环一看是玲珑,忙赔礼,又禀告:“奴家正要来相告,公子活着走出棺材啦!”玲珑吃惊非小,忙转身回房。
灵堂完全变了模样,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摆开盛宴,美酒佳肴应有尽有,庆贺公子死而复生。笙歌起,舞女登堂入室起舞翩翩。夫妻相继来入席,申公子走路像个和尚样,家丁、使女看得傻了眼。
夫人一颦一笑百媚生,欢天喜地请公子坐上座,公子老是双手合十谦让。夫人挨他坐下去,他忐忑不安如坐针毡。
夫人举杯敬酒:“相公遇难呈祥,为妻祝愿相公寿比南山!”公子连连摇头不接杯。
夫人说他往日一醉方休,今日一滴不沾,难道戒了酒?公子点头称是。“相公平日最爱吃“道德鸡”,今日做得特别好吃,请相公尽情享用。”夫人说着给他夹块大大的。公子决然拒绝:“吃鸡还谈啥道德!”
夫人给他夹美味“狮子头”,他也不吃。给他龙虾、鱿鱼,相公慌得六神无主:“凡是荤腥都不吃,贫僧斋戒只吃素。”
夫人听他这般说话,觉得十分奇怪,百无聊赖,她沉吟了片刻,扬袖启齿:“重开歌舞!”器乐重奏,舞女们如细柳扶风,尽抒千种柔情。可是,公子早已畅游梦乡,如同春雷般打着呼噜。
歌舞草草收场,申公子找个借口离开夫人,穿过长廊,走向舍房。管家遵嘱陪同前往。
申公子得知琼心还关在舍房里,就叫管家拍开了房门。管家大声张扬:“公子来了!”老妈子连忙作揖让座。琼心十分惊悸,只恨无处可逃。 申公子走到琼心面前,真诚坦率地告诉她,本想让她立刻回家,但她家中已无亲人。叫她暂且安心住下,以后再和涣哥团圆。
琼心不敢相信:“你骗人!”公子表示绝无半点欺骗。他要老妈子尽心侍候琼心,不得有任何怠慢。
管家和老妈子大惑不解,面面相觑。公子来到账房,留山羊胡子的账房先生毕恭毕敬,唯唯诺诺,诙谐地说:“公子大人驾临,荣幸至极”
公子掂掂账薄,问起琼心家欠债的事。山羊胡翻开账薄:“全记在这。其父欠债未还,双脚一伸归天。拉其女儿顶债,合天理人情!”
申公子扯掉那页账表,严肃告诉山羊胡:“这笔债一笔勾销,从此不得纠缠琼心。”山羊胡摇头摆脑:“勾而销之,吾尊嘱矣!”
申公子问到涣哥的欠债,山羊胡翻查账薄,说:“涣哥长年欠债累累,一催再催交不出。那天他打鱼得了一颗夜明珠,管家夺来顶了债。
公子也撕下这页账,说道:“无论涣哥欠多少,从今分文不得追究。”山羊胡又唠叨:“亦复勾且销之。其余欠债咋办?”
山羊胡一言提醒梦中人,申公子把一大摞账本统统拿起:“付之一炬烧成灰!”待到化为炉中灰,他便双掌合十走了出去。管家瞠目结舌难迈步。
回到书斋品茗茶,申公子不知何故对管家说:“山东有个长清县,长清县有个长清寺,长清寺是个好去处,过几天我要回去啦!”
管家越听越糊涂,看看日头已西沉,便催公子回夫人房里歇息。公子说罢“我就在这里过夜”,就打起禅坐,闭目念经。
后厅卧房垂着翠帘,玲珑坐立不安,凭窗遐想,情窦顿开,一脸愁云锁双眉,自言自语:“相公为何不到来?”
玲珑想到那颗夜明珠,唯恐公子发现,就打开柜子拿出盒子。忽然听闻帘外脚步声,立刻塞在枕头底下。
丫环掀帘走进房,一五一十向玲珑禀报:“夫人设宴为公子庆贺,公子不饮酒,不吃鱼肉,美女跳舞也不看,打起呼噜睡大觉。”
正和丫环说着话,屋外有人传报:“公子朝这儿走来了!”玲珑心一动,生出锦囊妙计:“粉黛胜似百万兵,叫他唐僧也难挡。”
夜幕降临,鸟儿归巢,掌灯时分,月上树梢。申公子由远而近,玲珑临窗观望。离卧房一箭之遥,申公子遇见玲珑的贴身丫环,问道:“二夫人呢?”她说:“在房里。”
公子来到房中一看,竟然不见人影。他刚要开声叫人,丫环端来芳茗和香桃请他品尝,说:“二夫人在里头,务请公子稍稍等候。”
公子坐在琉璃榻上,看这居室摆设别出心裁,堪称金屋可藏娇。忽然隔窗灯火亮,映现玲珑出浴身姿。公子转脸不敢看。
“妾氏刚才沐浴,失迎了!相公千嘛生气,闭眼不看我?难道你能无西施?”玲珑尽施风骚情。
玲珑樱唇翕动,在公子脸上一吻,倾尽温情:“相公,我真想你呀”公子再也无法自制,一把搂住柔软的胴体。申公子完全被征服了,陶醉于粉黛馨香之中。
聊斋故事:长清僧
玲珑将脸埋进公子的胸脯,格格笑:“我说呢,相公怎么会变成和尚。”公子骤然一震,又觉得脑袋着一个硬物,刹那间醒悟,倏地跳下床。
公子连声叫嚷差点中了她娇精诡计,玲珑还不死心,坐在床沿频送秋波:“什么计不计的,是真心实意和相公亲热。”
公子戳穿她的假情假义:“丈夫尸骨未寒,你就盗宝要和管家私奔。今天我来索取夜明珠,不料中你迷魂计,险些毁了我一生正果。”
公子冲到床前,叫她赶快交出夜明珠。玲珑矢口否认,一再抵赖。他突然掀开枕头,拿到了红盒子,大步离去。玲珑疯癫般大哭大闹。
上房内夫人坐立不安,相公变得十分古怪似个和尚,莫非得了什么怪病叫使女慌张奔来禀报报,公子离家出走了!夫人大大震惊。问清缘由,气急败坏地离开了上方。
书斋里,家人们乱作一团,纷纷仰看题在粉墙上墨迹未干的四个大字:贫僧去矣。
夫人在使女陪伴下跑来了,看完那四个大字,不禁颤抖地说:“他疯了?他真的要出家?上哪儿去呢?”
管家和老妈子奔进书房,她说:“夫人,琼心忽然失踪啦!”夫人说:“琼心?管家,你知道公子会去何处?”
管家告诉她,听公子谈起过长清寺。长清寺大雄宝殿,僧侣们正在念经。大师兄、二师兄各敲各的木鱼,各念各的经,弄得其他和尚无所适从,皱眉唉叹,杂乱无章。
“别念啦!”申公子突然出现,大喝一声,佛堂蓦然鸦雀无声,他指着大师兄、二师兄,“好好一本经,被你们念得不成样子!”,大师兄问他是何方施主,二师兄问他是什么人。
申公子一字一板:“我是你们师父,长清寺的方丈!”
大师兄听罢说:“我的师父已经升天了。”二师兄哈哈大笑:“老方丈早就仙逝了。”
“老身虽已死,可魂魄不散,附近这个公子皮囊如今回寺院来了。”
二师兄不信,说:“天下哪有这等奇事?你显然是个疯子!”
公子说出那天托钵的情形,两个师徒承认确有其事。公子一针见血:“你等二人争当方丈,竟置我尸身于不顾,如此心术不正,怎托得起那镇山之宝!”
大师兄叫声“师父”就要下拜,二师兄阻止:“且慢!他可能从哪儿听到这些事,跑来冒充师父骗我们!”
公子叫一声:“跟我来!”众僧随他走出长清寺。申公子健步登上寺院后面那座高峰,大师兄、二师兄接踵跟随,其余僧侣聚集岭下观望。
来到“净悟”亭,申公子指指瓦钵:“你俩谁先举钵?”二师兄抢先动手,结果败北了;大师兄接着也成了败兵。
申公子哈哈大笑,伸手轻轻一提,瓦钵托在胸前,放声笑。大师兄、二师兄扑通跪下:“师父!师父山下众僧山呼:“方丈!”
师徒下山来,恰巧碰到刚当和尚的涣哥,他一见申公子就火上心头。这时琼心笑盈盈走来,拿着夜明珠,一指申公说:“是他把你、我救出来,还归还夜明珠。”
这时候,夫人、玲珑双双来到,拉着公子要回家。公子自云并非红尘人,只借公子尸身游人间如今转劫归真,不再涉足尘世。说罢变成活脱脱一个和尚。
申和尚说声:“夫人珍重!请回府吧!”夫人惊异心惆怅,玲珑茫然起仿徨,含泪默默走出山,树上鸦叫添凄凉
申和尚托钵远眺,山野里不知从哪儿飘来一阵歌声:僧魂奈何落红尘,七情安得三味真。六欲入魔惊回首,换形不换蓬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