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故事：黑血精

博昌县的集市上，人来人往，喧闹非凡。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个叫丁二的人，格外引人注目，却不是因为什么光彩之事。

丁二家中有几亩薄田，风调雨顺的年景下，倒也吃喝不愁。可他这人，品性实在有些不堪，尤其爱占便宜，那股子劲头，让街坊邻里都直摇头。每次买东西，甭管是针头线脑的小物件，还是稍贵些的家什，他都能在摊床前耗上大半天。只见他不紧不慢地站定，眼睛瞪得溜圆，口角流沫，滔滔不绝地与掌柜讨价还价，锱铢必较，非得争到掌柜的哭笑不得，无奈投降，把他打发走才肯罢休。

去饭馆吃饭，他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占店家便宜。饭菜刚上桌，他闷头吃上一半，就突然变了脸色，伪装成受害者的模样，伸出筷子这儿指指、那儿点点，挑出饭菜的各种“不足之处”。要是掌柜的上前理论，他就跟被点燃的炮仗似的，口若悬河，鸡蛋里挑骨头，把那饭菜贬得一文不值，还咄咄逼人。掌柜的为了息事宁人，照顾生意，大多只好破财免灾，少收他些饭钱。久而久之，大家都看穿了他的德行，对他厌恶至极，每每在街上瞧见他，都像见了瘟神一般，低头绕路而行。

这一年盛夏，烈日炎炎，酷热难耐，空气都好似被点燃了，热得人喘不过气。丁二在集市上逛了一圈，热得满脸大汗，口干舌燥，嗓子眼直冒烟，脚步虚浮地往家走。路过一片瓜地时，他的目光瞬间被地里那一个个硕大饱满、翠绿诱人的甜瓜吸引住了。那甜瓜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诱人的光泽，看着就让人垂涎三尺。丁二心中馋虫大动，站在田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瓜地，脑海中满是切开甜瓜，清甜汁水四溢的画面，心里直痒痒：“这要是能吃上一个瓜，该多惬意啊！”

可让他掏钱买瓜，那简直比割他的肉还难受。丁二眼珠子一转，瞥见瓜地里有个窝棚，村民李祥正坐在窝棚前。李祥生得人高马大，体格健壮，此刻正悠闲地拿着大蒲扇，不紧不慢地扇着风，时不时慢悠悠地抿上一口茶水，好不惬意。李祥不经意间抬眼，瞧见了丁二，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丝明显的鄙视，冷哼一声，扭头便不再看他。

丁二瞧在眼里，心里那股子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暗暗恨道：“你不就是有几个破瓜吗？有啥了不起的！敢小瞧我，看我今儿个怎么收拾你！”他憋着一肚子气，抬脚快步离去，脚下的尘土被他带得飞扬起来。

回到家中，丁二满心的不甘和怨恨仍在翻腾。好不容易熬到夜幕降临，明月高悬，洒下清冷的光辉。丁二瞅准时机，偷偷摸摸地翻出一身黑衣，又拿起儿子平日里玩耍的面具，戴在脸上，活脱脱像个暗夜幽灵。他背起背篓，趁着夜色，猫着腰朝李祥瓜地对面的小树林奔去，准备伺机而动。

到了小树林，丁二藏在一棵大树后，眼睛死死地盯着瓜地那边。只见李祥还在窝棚前自斟自饮，月光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悠然自得。丁二瞧得心里直冒酸水，使劲咽了口唾沫，强忍着内心的急切，耐心等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李祥酒足饭饱，站起身来。他脚步踉跄，醉眼朦胧，摇摇晃晃地朝瓜地里走去，边走边抬头望着空中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嘴里嘟囔着：“今晚月色这么亮，还有月光照着，料想不会有人来此偷瓜。我且睡会儿，养养神。”说罢，便钻进窝棚，不大会儿，里面就传来震耳欲聋的鼾声，一声接着一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

丁二心中窃喜，暗道：“机会来了！”他轻手轻脚地钻出小树林，像只鬼魅般潜入瓜地。借着月光，他专挑那些个头最大、看起来最甜的甜瓜，手忙脚乱地往背篓里摘。不一会儿，背篓就被装得满满当当。丁二看着自己的“战利品”，嘴角忍不住上扬，露出一丝得意的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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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走出瓜地没多远，丁二的肚子突然“咕噜咕噜”叫了起来，一阵强烈的便意袭来。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李祥白日里那鄙视的目光，脸上的坏笑更甚，心中涌起一股报复的快感：“哼，让你小瞧我，今儿个我也让你尝尝恶心的滋味！”想着，他忙把背篓轻轻放在地上，又蹑手蹑脚地返回瓜地。

来到窝棚前，丁二闻听里面鼾声如雷，知道李祥睡得正香，毫无防备。他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发现，便迅速解开裤腰带，在窝棚前就地解决起来。完事之后，他还满意地拍了拍手，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接着，他又轻手轻脚地回到放背篓的小树林，摘下脸上的面具，小心翼翼地放入囊中，背起背篓，兴奋至极地往来路走去。一路上，他脑海中全是李祥早上醒来后，看到窝棚前那恶心一幕时的气急败坏，忍不住自言自语道：“让你狗眼看人低！这回让你尝尝得罪我的厉害！”

正得意忘形地絮絮叨叨着，丁二忽然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好似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回头一看，这一眼，差点把他的魂儿都吓没了。只见身后不远处，有个黑影正不紧不慢地跟着他。月光下，那黑影模模糊糊，看不清模样，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丁二的第一反应就是李祥追来了，顿时惊慌失措，撒腿就跑，脚下的步子乱得像无头苍蝇。

他背着满满一背篓瓜，分量着实不轻，没跑多远，就累得满脸大汗，气喘如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可即便如此，他心里还是舍不得扔下背篓，那里面装的可都是他费了好大劲儿“弄”来的甜瓜啊！他咬着牙，垂死挣扎般拼命往前跑。

跑了一会儿，丁二心里越发奇怪：“这李祥怎么一直不言语呢？就这么闷不吭声地跟着。”他壮着胆子，又回头瞧了一眼，这一下，可彻底把他吓得毛骨悚然，浑身发抖，眼睛瞪得像铜铃。只见那黑影不知何时竟变得一丈多高，身形巨大，头上戴着个斗笠，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面目。更诡异的是，丁二慢下来，它也跟着慢；丁二加快速度，它就立马变快；丁二吓得站住，它竟也跟着站住，就这么如影随形，步步紧逼，恐怖至极。

丁二此时欲哭无泪，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为了活命，他心一横，终于忍痛把背篓和面具一股脑儿地扔到地上，拔腿再次狂奔起来。可那黑影却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依旧在后面紧追不舍。

丁二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拼了命地跑啊跑，直到跑出树林，远远瞧见一户人家亮着灯，他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此刻的丁二，已经被吓破了胆，脸色苍白如纸，双腿筛糠似的哆嗦着，再也顾不得许多，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疯狂地叩门。

屋里的人被这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不耐烦地嘟囔着起身开门。原来是个强壮的汉子，他睡眼惺忪地看着门外狼狈不堪的丁二，听他语无伦次地说明了来意，满脸狐疑地望向外面。这一望，可把他也吓了一跳，只见那个丁二口中的黑影，竟如鬼魅般跟进了院子里，默默地站在那儿。在青白的月光映照下，那黑影愈发显得可怖，仿佛来自地狱的使者。

这汉子平日里胆子就大，虽说心里也有些发怪，但见黑影竟敢跟进自家院子，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二话不说，转身抄起立在门口的扁担，大吼一声，如猛虎扑食般冲了出去，抡起扁担朝着黑影狠狠打去。

只听那黑影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好似婴儿哭泣，凄厉而尖锐，在寂静的夜里回荡，让人寒毛直竖。汉子却丝毫不惧，咬着牙，手中扁担不停，砰砰砰地接连砸下，一下比一下用力，直到那黑影没了动静。紧接着，他看到一股青烟袅袅升起，须臾间，便消散在空气中。

汉子这才松了口气，声如洪钟地呼唤丁二：“兄弟，拿灯出来瞧瞧！”丁二手颤抖得像筛糠，费了好大劲儿才拿起油灯，哆哆嗦嗦地走了出来。两人低头一看，顿时惊得头皮发麻。只见地上有很大一摊黑血，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熏得人直想捂鼻子。黑血旁边，有个黑色斗笠，还有一件黑色长袍，那长袍质地竟是绸缎做的，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就连刚才还勇猛无比的汉子，此刻也脸色苍白，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片刻的惊愕之后，两人忽然不约而同地惊叫一声，踉跄着退回屋里，手忙脚乱地关紧门，仿佛生怕那诡异的东西再回来。

两人坐在屋里，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交谈中，丁二才知道，自己昨晚慌不择路，疯跑之下，不知不觉竟跑到了这离自己村子很远的外村。这时，他才感觉脚下火烧火燎地疼，低头一看，脚上磨出的泡都破了，血迹斑斑，惨不忍睹。

那汉子满心好奇，忍不住追问事情的经过。丁二羞于启齿，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只好编个谎言敷衍过去。这一夜，两人都被吓得不轻，哪里还睡得着，大眼瞪小眼地熬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上，两人战战兢兢地打开门，准备出去查看。这一看，更是惊异万分，只见那滩黑血和黑袍竟都不见了踪影，好似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场虚幻的噩梦。两人站在院子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揣测了半天，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那汉子心地善良，见丁二狼狈又可怜，便留他在家吃饭，还找来驴车，把他送回了家。丁二回到家后，就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好多天。他心里有鬼，怕偷瓜的事儿传出去，不敢请大夫，更不敢找神婆来看病，就这么硬生生地扛着。足足躺了一个多月，他才慢慢好转起来。

病好后的丁二，瘦骨如柴，眼眶深陷，面容憔悴，和之前判若两人。他出门后，才听闻了外面发生的一系列事儿。原来，那李祥早上醒来，看到窝棚前那摊污秽不堪的屎尿，顿时气得暴跳如雷，直呼晦气。再到地里一看，发现丢了好多甜瓜，更是火上浇油，气急败坏地大骂那偷瓜贼。

巧的是，村里的村民王痴喜早上去地里劳作，路过那片树林时，捡到了一背篓甜瓜。王痴喜家境贫寒，平日里难得给孩子们买点零嘴，见着这一背篓甜瓜，顿时喜出望外，也没多想，便背回家给儿女解馋。

不知怎的，李祥得知了此事，顿时怒不可遏，认定是王痴喜偷了他的瓜。他疾步如飞地冲到王痴喜家中，正巧看到王痴喜的小儿高兴地吃瓜，登时暴怒，冲上前去，一把拎起小儿的脖领，狠狠摔在地上。小儿疼得“哇”地大哭起来，王痴喜见儿子受委屈，眼睛瞬间红了，二话不说，冲上去就和李祥扭打在一起。幸好闻讯赶来的村民们及时将两人强行拉开，才没酿成大祸。

此后，本就没有恩怨的两家人，因为这事儿闹得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丁二得知这些后，愧疚得如坐针毡，心里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噬。他思来想去，终于鼓起勇气，来到李祥的瓜地。此时的他，满面绯红，羞愧难当，“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在李祥面前，声泪俱下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又哆哆嗦嗦地拿出银两，赔给李祥瓜钱。

李祥听得目瞪口呆，既生气又惊讶。可看着平日里一毛不拔、爱占便宜的丁二，如今竟这般出手大方，诚心诚意地道歉，心里又觉得难得。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叹了口气，原谅了丁二。不仅如此，他还亲自登门向王痴喜赔礼道歉，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清楚。王痴喜也是个豁达之人，见李祥态度诚恳，便也不再计较，两人和好如初。

从那以后，人们惊奇地发现，丁二像换了个人似的，彻底改邪归正了。他不再爱占小便宜，待人接物也变得和气友善，大家都慢慢亲近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躲避他。

而丁二心里，始终有个疙瘩解不开，那黑影化成黑血的怪物，到底是个什么妖怪呢？多年后，一次机缘巧合下，他认识了一个云游四方的道仙。丁二迫不及待地将当年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讲给道仙听，希望能得到答案。那道仙听完，微微皱眉，沉思片刻后说道：“这应是魂魄分离所致，魂乃是鬼，一般很少害人；而魂和魄在一起，通常也不会伤人。但若分开了，魄如若吸收了什么精气血肉，便会滋生邪念，进而害人。”

丁二听罢，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当年是怎么回事。回想过往，他心里竟涌起一股感激之情，暗暗感谢那个黑血精。因为若不是遇到它，自己恐怕还在那爱占便宜的歪路上越走越远，哪能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