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大男
明朝嘉靖年间,成都府有一位名叫奚成列的书生,他生得眉清目秀,才思敏捷,一心只读圣贤书,盼望着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家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他娶了一妻一妾。原配妻子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然而成婚不久便因病离世,只留下奚成列在这尘世中独自叹息。
后来,奚成列又续娶了申氏。这申氏生得也算有几分姿色,可性格却极为嫉妒凶悍,仿若一颗定时炸弹,随时能在这家中引爆一场风暴。自从她入门后,家中便再无宁日,她视奚成列的妾室何氏为眼中钉、肉中刺,稍有不顺心,便对何氏非打即骂,就连奚成列也时常被她的无理取闹牵连其中,整日被这无休止的吵闹搅得心烦意乱,根本无法安心读书。
一日,奚成列在申氏又一次的撒泼大闹后,终于忍无可忍,一怒之下,他抛下家中的一切,决然离家出走,试图逃离这让人窒息的牢笼,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一片宁静天地。
奚成列走后,何氏的日子愈发艰难。可就在这困境之中,她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怀胎十月,何氏历经艰辛,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叫大男。看着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孩子,何氏眼中满是慈爱与坚毅,她暗暗发誓,无论生活多么困苦,都要将孩子抚养成人。
丈夫一去不返,申氏不仅没有丝毫怜悯,反而变本加厉地排斥何氏,她强行让何氏分家另住,并且极为吝啬地计算着日子供给口粮,那点微薄的口粮,常常让何氏母子食不果腹。随着大男渐渐长大,食量也日益增加,家中的口粮愈发显得捉襟见肘。为了不让孩子挨饿,何氏只得日夜操劳,靠着纺线织布挣来的那点辛苦钱贴补家用。
一次,大男路过私塾,听到里面学童们吟诵文章,那琅琅上口的读书声仿若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深深吸引了他。大男站在私塾门口,眼睛里满是羡慕,他渴望自己也能坐在那教室里,跟着先生识字读书。回到家中,大男便向母亲表达了自己的心愿。何氏看着年幼的儿子,心中满是不忍,她觉得孩子还太小,本想拒绝,但看着大男眼中炽热的渴望,终究还是心软了。她想着,姑且先送孩子到私塾中长长见识也好。
就这样,大男踏入了私塾的大门。谁也未曾料到,这孩子竟十分聪慧,读会的文章速度远超其他学童一倍。塾师见多识广,却也不禁为大男的天赋感到惊奇,他满心欢喜,情愿不要酬金教大男读书。何氏得知后,心中满是感激,她虽家境贫寒,但也深知尊师重道的道理,便略微凑了些学费,让儿子正式拜师,安心在私塾学习。
时光荏苒,两三年过去,大男在学问上的造诣愈发深厚,已然精通了全部经书。他笔下的文章,文采斐然,连塾师都时常赞叹,有时甚至改不动一个字。
一天,大男从私塾回来,脸上却没了往日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委屈。他对母亲说:“私塾里有五六个同学,课间都跟父亲要钱买饼吃,唯独我没有父亲,为什么我和他们不一样呢?” 何氏听着儿子稚嫩的话语,心中一阵酸涩,她强忍着泪水,安慰道:“等你长大了,母亲再告诉你。” 大男一听,急得眼眶泛红,带着哭腔说道:“我才七八岁,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何氏看着心急的儿子,心生一计,哄他说:“你上私塾路过关帝庙时,就进去叩拜,让关老爷保佑你快快长大。” 大男生性纯真,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此后,每经过关帝庙,他必定虔诚地进去叩拜。
何氏见儿子如此认真,心中既好笑又感动,便问:“你都在关老爷面前祝愿些什么呀?” 大男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笑着说:“我只祝愿关老爷明年便让我像十六七岁那样大!” 何氏听后,不禁笑出声来,笑儿子的天真无邪。
然而,世间之事就是如此奇妙,仿佛真有神灵庇佑一般,从那以后,大男的身量和学问都长进迅速。到十岁时,他看上去已像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下笔成文,才华横溢。又过了一年多,大男俨然已是成年人的身形,他心中对父亲的下落愈发好奇,益加频繁地询问母亲。何氏见再也瞒不住,迫不得已,只好将往事一一告诉了儿子。
大男听闻父亲离家的缘由,以及这些年母亲所受的苦难,悲痛不已,他紧握着双拳,眼中满是坚定,当下便决定要去寻找父亲。何氏见状,急忙阻拦道:“儿啊,你还太年幼,你父亲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这茫茫人海,你匆忙之中哪里就找得到呢?” 大男却一语不发,心意已决,转身毅然走出了家门。
到了中午,大男还未回家,何氏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急忙赶到私塾询问塾师。塾师告知她,大男早饭后就没来上学。何氏大惊失色,她心急如焚,赶忙出钱雇了人,四处搜寻,可找遍了整个成都城,却依旧杳无踪影。
再说大男,从家里出走后,毫无目标地沿路奔跑,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找到父亲。一路上,风餐露宿,饿了就向路人讨口饭吃。恰逢路上碰到一个自称姓钱的人,此人说要到夔州去。大男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便一路讨着饭,跟着他前往。
起初,钱某见大男年幼可怜,还偶尔照应一二。可随着路途渐远,钱某渐渐没了耐心,嫌大男走得慢,便替他租了匹驴骑着。然而,不久后他们便花光了全部盘缠。到了夔州,二人饥肠辘辘,寻了个饭馆吃饭。殊不知,钱某竟心生恶念,暗在饭中下了迷药。大男毫无防备,吃了饭后,很快便昏迷过去,不醒人事。
钱某看着昏迷的大男,眼中没有一丝怜悯,他将大男驮到一座寺庙中,假称是自己的儿子,路上得了病,又花光了路费,情愿卖给僧人挣点盘缠。寺僧们见大男长相不俗,气宇不凡,都争着要买。钱某拿到钱后,便如丧家之犬般,扬长而去。
寺僧们给大男灌了些水,过了许久,才把他稍微弄醒了过来。庙里的长老听闻此事,心生怜悯,前来探望大男。他见大男容貌清秀,谈吐不凡,心中好奇,详细询问后,才得知事情的经过。长老十分可怜大男的遭遇,不仅没有为难他,还赠给他路费,让他离开。
大男谢过长老,继续踏上寻父之路。有个泸州的秀才,姓蒋,刚考试落第归来,途中碰见大男。蒋秀才见大男年纪轻轻,却孤身一人,满面风霜,心中好奇,问知缘故后,对大男极为赞许,钦佩他对父亲的孝敬之情,便决定带着他一块同行。
到了泸州,蒋秀才热情地让大男住在自己家里,在这一个多月里,他多方打听访查奚成列的下落。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人说福建有个商人姓奚。大男听闻,仿若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他立刻辞别蒋秀才,要去福建寻找父亲。蒋秀才被大男的执着打动,赠给他衣服鞋帽,同村的人也纷纷凑钱资助他。大男怀揣着众人的善意与期望,再次上路了。
路上,大男碰到两个布商,他们也要去福建,见大男孤身一人,便热情邀请他一块走。大男涉世未深,没多想便答应了。然而,走了几程路后,布商见大男钱袋里有银子,歹心顿起,竟将他引到一处无人的地方,趁其不备,捆住手脚,将钱袋子抢走后,逃之夭夭。
大男满心绝望,他奋力挣扎,却无法挣脱绳索。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的时候,正好有个福建永福县的陈姓老翁,经过这里。陈老翁心地善良,见此情景,急忙替大男解开绳索,看着衣衫褴褛、满脸泪痕的大男,心生怜悯,便用车子将他运到家中。
这陈老翁极为富有,在各地都有生意往来,门下的商人众多。他听了大男的遭遇后,对这个坚毅的少年极为赞赏,不仅收留了他,还嘱托南来北往的商人代为寻访奚成列。同时,陈老翁还留住大男,让他陪伴自己的儿子读书。从此后,大男就住在陈老翁家,结束了流浪的生活,只是此地离成都实在太远,与老家越发难通音讯了。
何昭容失去儿子后,整日以泪洗面,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了三四年。申氏见奚成列和大男都不在了,愈发肆无忌惮,日益减少给何氏的费用,妄图以此逼她改嫁。可何氏却心如磐石,矢志不嫁。申氏见软的不行,便来硬的,她竟将何氏强卖给一个重庆商人。
商人将何氏劫到家中,到了夜晚,何氏宁死不屈,她拿起刀,狠狠刺向自己的手臂。商人见状,吓得脸色惨白,不敢再逼。等她伤好后,商人觉得这烫手山芋不能留,又将她转卖给一个盐亭地方的商人。
到盐亭县后,何氏依旧坚守本心,宁死不从。她再次拿起刀,这次直接刺向心窝,以至于伤口太深,都能看见内脏。商人惊恐万分,生怕闹出人命,只得替她敷药疗伤。伤好后,何氏请求商人让自己出家做尼姑。商人眼珠一转,心中有了主意,说道:“我有个同行,天生不能行房事,一直想找个女人理理家务。这跟做尼姑也没两样,还可以让我稍挽回些本钱。” 何氏心想,只要能摆脱这困境,怎样都行,便答应了。
商人兴高采烈地用车子将她送了去。进入大门,商人的同行迎出门来,何氏抬眼一看,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睛,仿若置身梦中,眼前之人竟是奚成列!原来,奚成列从家里出走后,四处漂泊,为了生计,早已弃文从商。盐亭商人因为他没有妻室,所以想将何氏赠给他。
二人相见,仿若隔世,一时间悲喜交集,各自述说分别后的经历和苦难。奚成列这才知道,自己还有个儿子一直在苦苦寻找他,至今未回家。他满心愧疚,当即嘱托客商同行们,代为访查大男。
何氏从此后由奚成列的妾变成嫡妻,夫妻二人相互扶持,日子也算有了些许温馨。只是何氏以前倍尝艰辛,身体落下了病根,染上多种疾病,再不能劳作。她看着忙碌的奚成列,心中不忍,便劝奚成列纳妾。奚成列有了前番的教训,对纳妾之事极为抵触,不愿再娶。
何氏拉着奚成列的手,温柔地说:“你放心。我如想和别人争床第之欢,几年来,早已跟了别人生儿育女了,还能和你有今天吗?况且,以前别人强加给我的苦难,至今心有余痛;我又怎能再把苦难强加给别人呢?” 奚成列听着何氏的肺腑之言,心中感动,思索再三,便嘱咐一个同行,为自己买个三十多岁的老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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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年多,同行果然买了老妾回来。进入家门,奚成列定睛一看,顿时惊得合不拢嘴,买来的老妾竟是原来的嫡妻申氏!申氏也认出了奚成列,两人都惊骇不已。
原来,申氏自丈夫出走,又卖了何氏后,独居了一年多。哥哥申苞见她整日郁郁寡欢,便劝她改嫁。申氏心灰意冷,顺从了哥哥。可没想到,田产却被奚家的子侄们占住,他们蛮不讲理,不允许申氏出售。申氏无奈,只得卖了自己的东西,换了数百两银子带到哥哥家。
有个保宁地方的商人,听闻申氏嫁妆丰厚,便起了贪心,用重金引诱申苞,将申氏娶了去。可谁能料到,商人已经年老无用,根本不能给予申氏夫妻之实。申氏满心怨恨,她埋怨哥哥的自私,从此不安于家,又是上吊,又是投井,将商人闹得无法忍受。商人一怒之下,将她的财物搜掠一空,要卖了她给人作妾。可申氏年纪渐大,容颜已逝,人家都嫌她太老,没有要的。
后来,商人要到夔州去,便带着申氏一起前往,正好碰上奚成列的同行要买老妾,二人一谈即妥,商人便将申氏卖了后自己走了。申氏见了奚成列,又惭愧,又惧怕,一语不发。奚成列询问同行,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奚成列看着眼前落魄的申氏,心中五味杂陈,他叹了口气,对申氏说:“假设你在保宁嫁的是壮年男子,我们就再也没有相见之日了,这也是天数啊!但我今天买的是妾,不是娶妻,你可先拜见昭容,行嫡庶之礼!” 申氏一听,认为这是自己的耻辱,死活不愿行礼。奚成列见她如此倔强,怒从心头起,抄起棍棒,逼着申氏行礼。申氏迫不得已,只得向何氏行了拜见礼。
此后,申氏心中始终憋着一口气,不屑于奉承何氏,自己在别的屋子里劳作。何氏却生性善良,她全部宽容下来,也不忍心去检查申氏是勤是懒。奚成列每次和何氏饮酒谈天,往往让申氏在一边支使,何氏总是让丫鬟代替,不让她在前面侍奉,生怕伤了她的自尊。
一次,正值陈嗣宗做了盐亭县的县令。奚成列在生意上和同村一人发生了小争执,那人怀恨在心,便到县衙告他 “逼妻作妾”。陈县令为官清正,他仔细查阅诉状,又暗中派人查访实情,得知申氏的所作所为后,心中对她极为不齿,当即不准诉状,将那人赶出了大堂。
奚成列得知后,很高兴,晚上正在私下和何氏颂扬县令的恩德,忽然有小童叫着敲门,进来说:“县令陈公来了!” 奚成列十分惊骇,急忙寻找衣服鞋子,慌乱之中,县令已到了卧室门口。奚成列越发惊疑,不知怎么办才好。
何氏听到动静,出来一看,这一看不要紧,她顿时瞪大了眼睛,随即泪水夺眶而出,她急忙出门,颤抖着声音说:“这是我的儿子大男!” 说着便大哭起来。陈县令也伏在地上悲痛哽咽。
原来,大男改随了陈老翁的姓,起名嗣宗,凭借自己的才华与努力,已经做了官了。起初,陈嗣宗自京都科考返回,心中满怀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他绕路赶到老家,却得知两个母亲都已改嫁,内心极度哀痛。同族的人得知昔日的大男已经显贵,生怕得罪他,便将他家的田产房舍全部退回。
陈嗣宗留下仆人经营,希望有朝一日父亲能回来,自己则返回了福建陈老翁家。不久,陈嗣宗被任命为盐亭县令。但他一心要再去寻找双亲,甚至想辞官不做,陈老翁苦苦劝阻,晓以利害,才让他作罢。
正好来了个算卦的,陈嗣宗心中迷茫,便让他给算算。算卦的掐指一算,说道:“小者居大,少者为长,求雄得雌,求一得两。去做官大吉大利。” 陈嗣宗听闻,心中虽有些疑惑,但也决定去盐亭上任。因为找不到父母,他立誓居宫不吃荤腥。
这天,有个村人告状,陈嗣宗看到状子中写着奚成列的名字,心中暗自惊疑,他秘派心腹人细细访查,果然是父亲!陈嗣宗欣喜若狂,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便乘深夜微服私访,竟意外地连母亲也一块找到了,他心中更加相信算卦的算得神。临走时,他嘱咐不要宣扬此事,还拿出二百两银子,让父亲治办行装,返回成都。
奚成列带着何氏、申氏,赶回老家,只见曾经破旧的房屋焕然一新,家里仆役、马匹众多,已然成了高门大户。申氏见大男已经富贵,心中忌惮,也就越发收敛了些。她哥哥申苞却心有不甘,认为不合理,又打官司,为妹妹争嫡妻的位子。
官府查知实情后,对申苞的贪婪和无耻极为震怒,怒道:“你贪图钱财,让你妹妹改嫁,已经换了两个丈夫,还有什么脸争过去嫡妻的位子!” 说罢,将申苞狠狠地鞭打了一顿。从此后,何氏、申氏的名分益加明确了下来。
申氏经过这一番波折,心中对何氏满是愧疚,她把何氏当作妹妹看待,何氏也乐意把她当作姐姐,两人相处融洽,衣服饮食,从不独占。申氏起初还怕何氏会报复,到现在见何氏如此大度,更加愧悔。奚成列也原谅了申氏过去的过错,让内外家人都称她“太母”,只是不能像嫡妻那样封“诰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