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龙飞相公
安庆之地，有一位姓戴的书生，正值青春年少，却未走正道，品行不端，行为放纵，在这一方小天地里，也算是个有些声名狼藉的人物。
一日，戴生在外面与友人畅饮美酒，直至夜色深沉，才醉醺醺地踏上归家之路。路上，他脚步踉跄，眼神迷离，恍惚间竟瞧见了早已过世的表兄季生。彼时的戴生，酒意上头，双眼昏花，一时间忘却了表兄已然离世的事实，还迷迷糊糊地开口问候道：“表兄，你一向在何处做事？” 季生面色沉静，眼中却透着一丝神秘，轻声答道：“我早已不在人世，表弟，你难道忘了吗？” 戴生这才猛地打了个激灵，恍然醒悟过来，知晓自己是碰上了鬼魂。但借着那股子尚未消散的酒劲，他竟也不觉得害怕，反而好奇心起，又追问道：“那你在阴间都干些什么营生呢？” 季生神色庄重，缓缓说道：“如今我在转轮王殿下掌管轮回生死簿，这世间众人的生死祸福，皆在簿中。” 戴生一听，眼睛一亮，急切地问道：“如此说来，那人间的祸福之事，你定然都知晓了？” 季生微微点头，道：“这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自然清楚。只是这簿子上记录繁多琐碎，若不是关系亲近之人，我也难以一一记清。前些时日偶然翻阅簿子，恰好瞧见了你的大名。” 戴生听闻此言，心中一紧，忙不迭地询问上面写了些什么。季生看着他，叹了口气，答道：“表弟，我实不敢瞒你，你的名字列在了黑暗狱中，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戴生顿时如遭雷击，吓得酒意全无，“扑通” 一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表兄救他脱离这可怖的命运。季生面露无奈之色，叹息道：“这并非我力所能及之事。人生在世，唯有行善才能得善报。你此前恶贯满盈，若不积下大善，又怎能挽回这局面呢？只是你身为一介穷书生，又有何能力去行大善呢？况且即便从现在开始每日行善，没有一年多的时间，也难以抵消你的罪恶，如今恐怕是为时已晚！只盼你从此往后能洗心革面，改过自新，努力行善，或许在地狱之中还能有一丝出头之日。” 戴生泪流满面，伏地痛哭，不断哀恳表兄救他。可当他抬起头时，季生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他一人在这清冷的夜色中，满心悲戚与恐惧，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家中。自那以后，戴生像是换了一个人，尽心竭力地改正自己的过错，行事小心翼翼，不敢再有丝毫差池。
在此之前，戴生曾与邻居的妻子暗通款曲，做出了违背道德伦理之事。邻居虽说察觉了此事，但一直隐忍不发，心中暗暗盘算着要捉奸捉双，让这对男女受到应有的惩罚。谁曾想，戴生经此一劫后，竟彻底断绝了与邻居妻子的私情，好似完全变了一副模样。邻居见抓不到把柄，心中怨恨不已，这股怨恨如同毒蛇一般在他心中盘踞生长。一日，两人在田野间不期而遇，邻居心中一动，计上心来。他假装热情地要和戴生说话，将戴生引到一口枯井旁，让他探头往井里看。戴生不知是计，刚俯下身去，邻居便在他背后猛地一推，戴生顿时失足落入井中。那井深达数丈，黑黢黢的井底深不见底，邻居心想，这下戴生必定是死路一条了。
半夜时分，戴生悠悠转醒，只觉浑身疼痛，头脑昏沉。他强忍着不适，在这死寂的井中大声呼救，可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声，没有一个人能听见他的呼喊。第二日清晨，邻居心中依旧放心不下，生怕戴生还活着，便又来到井边察看动静。这一看，可不得了，正好听到了戴生微弱的呼救声。邻居心中一慌，生怕事情败露，急忙往井里投掷石块，想要将戴生彻底置于死地。戴生惊恐万分，在井下左躲右闪，慌乱之中发现了井下的一个地洞，他赶忙藏身进去，大气都不敢出。邻居见石块扔下去没了动静，便猜到戴生躲了起来，于是心生毒计，挖土填井，不一会儿，几乎将井都填满了。
戴生蜷缩在这狭小黑暗的地洞中，四周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那种绝望和恐惧的感觉，如同被黑暗巨兽吞噬一般。洞中没有一点食物，他心中暗自想着，这下恐怕是真的要命丧于此了。他匍匐着往洞的深处爬去，没爬多远，便发现前方三步之外皆是积水，根本无路可走，无奈之下，只好又回到原处坐下。起初，肚子还饿得咕咕叫，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饥饿的感觉也渐渐麻木了。在这无尽的黑暗与绝望中，戴生心想，人在地洞之中，也做不了什么善事，便开始高颂佛号，希望能借此获得一丝心灵的慰藉。过了一会儿，他看见鬼火点点，在洞中游荡闪烁，宛如幽灵一般。戴生心中一动，对着鬼火祷告道：“我听闻磷火皆是冤鬼所化。我如今虽然暂时还活着，但也难以再返回人世。倘若我们能聚在一起说说话，或许也能稍稍排解这无尽的寂寞。” 祷告完毕，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些鬼火竟都从水面上缓缓漂浮过来，每一点鬼火之中，都隐隐约约显现出一个人形，身高只有活人的一半大小。戴生强压着心中的恐惧，轻声问道：“你们究竟是何来历？” 鬼火们齐声答道：“这里原是一座古煤井，煤井的主人在挖煤时，不慎震动了边上的古墓，触怒了墓中的龙飞相公。相公一怒之下，决海水淹了煤井，我们四十三人都不幸溺死在此，成了这冤死的鬼魂。” 戴生心中一惊，又好奇地问道：“这龙飞相公究竟是何人？” 鬼火们回答说：“我们也不太清楚，只知相公是一位文学之士，如今在城隍那里担任幕宾。相公怜悯我们无辜丧命，所以每隔三五天便会施舍水粥给我们，让我们不至于太过饥饿。只是我们被这冷水浸骨，痛苦不堪，难以超度苦海。您若有朝一日能重返人世，恳请您打捞我们的残骨，为我们建造一座义坟，那您的大恩大德，将惠及我们这些九泉之下的冤魂。” 戴生长叹一声，道：“唉，假使我有万分之一生还的希望，此事又有何难？只是如今深陷这九泉之下，又怎能指望还能重见天日呢！” 说罢，他便让众鬼一起念佛，还将泥块捻成佛珠，用来记下诵佛的遍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洞中，戴生早已分不清天黑天明，疲倦了就睡，睡醒了便又坐着念佛，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
一日，戴生忽见洞的深处有灯笼的光亮闪烁，众鬼见状，欣喜地说道：“龙飞相公来施舍食物了！” 说罢，便邀请戴生一同前去。戴生心中有些害怕，担心前面水深过不去，但众鬼不由分说，强拉着他前行。奇妙的是，戴生只觉自己飘飘忽忽，仿佛凌空行走一般。他们曲曲折折地走了约半里路，来到一处地方，众鬼这才放开他，让他自己走。戴生越往前走，地势越高，好似在攀爬几丈高的台阶。待他艰难地登上阶梯，眼前出现了一座房廊，大堂之上，点着一支明亮的蜡烛，那蜡烛粗得如同小孩的胳膊一般。戴生许久未曾见过这般光亮，乍见之下，心中激动不已，急忙快步跑了过去。只见大堂上坐着一位老翁，一副文人打扮，神情庄重而威严。戴生见状，心中一紧，不敢再贸然往前走。老翁目光敏锐，一眼便瞧见了他，惊讶地问道：“你是何人？我从未见过你，你从哪里来？” 戴生定了定神，走上前去，“扑通” 一声跪在地上，将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一遍。老翁听后，微微点头，说道：“原来你是我的远代孙子！” 说罢，便让戴生起身，赐座坐下，接着又缓缓说道：“我叫戴潜，字龙飞。过去因为不肖子孙戴堂，勾结土匪，在我的墓旁打井采煤，扰得我不得安宁，所以我才用地海水淹了他们。如今，他的后代都怎样了？” 原来，戴氏近宗共有五支，戴堂居长。以前，本县有个大户为了谋取私利，贿赂戴堂，在戴氏祖坟边探井采煤。戴氏子弟畏惧戴堂的权势，虽心有不满，但也不敢不从。谁料，挖了没多久，地下水突然汹涌而出，将采煤的人全部淹死在了井中。死者的亲属们悲愤不已，联合起来打官司，戴堂及那个大户因此破产贫困，戴堂的子孙也落得个无立锥之地的下场。戴生是戴堂弟弟的后代，曾听老人们说起过这件事，便将详情告知了老翁。老翁听后，面露怒色，道：“这种不肖子孙，他的后代怎会兴旺！你既然来到了这里，也莫要忘了读书。” 于是，老翁让戴生吃饱喝足后，拿了一本书放在桌子上，戴生一看，皆是八股文。老翁让他在此研读，还时不时地命题考查他的文章，就如同塾师教导学生一般。大堂上的蜡烛，不知为何，不用修剪，也不会熄灭，长久地亮着。戴生在这里，疲倦了就睡，也分不清到底是早晨还是晚上。老翁有时外出，便会派一个童仆来供他使唤。戴生觉得自己仿佛在这里度过了数年之久，所幸的是，并未遭受什么大的苦难。只是这里没有别的书可读，他只好埋头作八股文，不知不觉竟写了百篇，每篇都写了四千多遍。
一日，老翁对戴生说道：“你所受的孽报已满，马上就要重返人间了。我的坟墓邻近煤洞，那阴风刺骨，让我不得安息。你日后若得志，要将我的坟迁到村东地里去。” 戴生连忙恭敬地答应下来。老翁随即把群鬼都叫了上来，让他们将戴生送回原来的地方。回到原处后，众鬼又再三向戴生行礼嘱咐，戴生望着他们，心中满是感慨，却也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才能出去。
且说戴生突然失踪以后，家里人四处搜寻打听，寻遍了他可能去的每一个地方，却始终没有找到他的踪影。他的母亲心急如焚，无奈之下，只好报了官。官府为此逮了许多人进行审讯，可依然没有一点线索。就这样，过了三四年，原来的官员离任，搜查之事也就渐渐松懈了下来。戴生的妻子以为他已不在人世，为了生活，也改嫁他人。
说来也巧，正好村中有人打算重新整治原来的煤井，当他们进入洞中时，竟意外地发现了戴生。众人小心翼翼地靠近，摸了摸他的鼻息，发现他竟还没死，都惊骇万分，连忙将此事告知他的家人，然后将他抬了回去。一天后，戴生才慢慢恢复了意识，能够开口说话。他详细地述说了自己这些年的离奇经历，众人听后，皆啧啧称奇。
自从戴生被推落井以后，那个邻居的日子也没好过到哪里去。或许是心中有鬼，又或许是命运的捉弄，他竟失手打死了自己的老婆。他的岳父得知此事后，怒不可遏，一纸诉状将他告到了官府。邻居因此被逮到狱中，在狱中度过了一年多的时光，等他出来时，已是瘦得皮包骨头，不成人形。听说戴生又活了过来，他心中十分害怕，生怕戴生会找他报仇，于是连忙收拾行囊，逃走了。戴生的族人得知此事后，纷纷商议着要拿住那邻居治罪，可戴生却阻止了他们，说这一切都是自己过去犯下的过错，是阴间对自己的处罚，与邻居并无关系。邻居听闻戴生的这番话，心中也有些动容，察觉到他并没有恶意，便又犹豫着回来了。
后来，煤井里的水干涸了，戴生没有忘记自己在地洞中对冤鬼们的承诺。他拿出自己的积蓄，出钱雇人进洞捡拾群鬼的遗骨，又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材，寻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将他们的遗骨一块葬了。之后，他又仔细稽查宗谱，发现上面果真有一个叫戴潜，字龙飞的人，于是便备下丰盛的祭品，到祖坟上虔诚地祭祀了一番。
也许是戴生的这一番善举感动了上天，学使听闻了他的奇异遭遇后，对他颇为欣赏，又看了他写的文章，觉得他才学出众，便让他以优等的成绩参加了乡试。戴生不负众望，在乡试中脱颖而出，中了举人。此后，戴生的生活渐渐好了起来。他没有忘记龙飞相公的嘱托，在村东地里选了一块风水宝地，建造了一座新坟，将龙飞相公的墓迁来厚葬。此后，每年春秋两季，戴生都会按时上坟，祭祀祖先，这个习惯，他一直保持了很多年，从未间断。而戴生的故事，也在这一方土地上流传了开来，成为人们口中一段传奇的佳话，时刻警醒着世人要行善积德，莫要重蹈戴生曾经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