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无语
妻子林玫清没空,周贤群在紧张地张罗着。这些年,家庭妇男就一直这么当着。他也是周末才有点空闲,晚上与妻子定好了清单,白天他负责采购。只留着床上用品两人一块去买。还有两个月的时间,独生女出嫁,这在哪个家庭都是大事呢。这一样样一件件的嫁妆,为的是能为女儿搭出个红火美满。
爸爸妈妈求告了多少次,女儿晓筠才答应结婚的。
明晚(周六)去我家里吃饭吧?晓筠搂着前来找她的吕毅强的脖子说着。
太好了,要见我们领导了!他打趣地说着。
去!她推开了他。
我是认真的,先替我想想,轮岗去哪里好?他说。
瞎操心,没影的事!她这样说,其实心里比他还滋润。
地球人都知道了的,你妈去我们单位任一把,挂市委常委……那样我就得轮岗了。他心理优越地说着。机关里有这种轮岗机会的人实在不多。
两人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
她先要了妈妈的电话,想给她个惊喜,没想到妈妈竟然关机!不曾有过的情况呢。“老妈,玩什么花样?”她随手发了微信并加了个鬼脸。还是有些扫兴,于是要通了爸爸的电话:爸爸,老妈咋还关机呢?!你妈可能忙,爸爸解释着;不对劲呀,忙就关机?她不是24小时开着嘛!县里的事多,怕分心嘛。爸爸耐心地做着解释。好消息都是先告诉妈妈的,女儿把嘴边的话压了回去,回家吃饭的事只好不再提了。
爸,我妈倒底咋回事?第二天,周晓筠又要通了爸爸的电话。爸爸支吾着,仅说县里遇到了点麻烦,你妈在一线处理,好闺女别担心啊,啊!得到爸爸安慰的晓筠还是放不下,刚才她似乎从男朋友的眼神里读出了变化,周末他俩经常是在一块的。事实是,就她还蒙在鼓里,小吕的单位里早已炸开了锅。
其实,他俩的婚期一再推迟,原定去年结婚的,可晓筠不听劝,非得去读法律系硕士,说是圆自己的一个梦,男朋友无奈只得支持了。好歹学校就在本市,还是区内排号第一的大学。像许多家长一样,父母是不主张女孩子因多读书而耽误婚期的;更像许多家长一样,父母也做不了晓筠的主。
这天的傍晚,晓筠无精打采地进了家门。爸爸看到了一张铁青的脸,赶快扶她坐在沙发上,并倒了杯水,洗了几个樱桃,放在碟子里端给了她。闺女,脸色咋这么不好?爸爸关心着。爸,我妈倒底咋回事?已有所觉察的她一天吃不进饭,脸就像生了霜。她分明也看到了爸爸疲惫的脸。
能有啥事?对你妈妈还不放心?他们县里出了个矿难,她是县委书记,能不在现场组织营救嘛。当领导不容易,就怕摊事。顶多也就个领导责任吧?咱自己知道自己,能有啥事?!女儿坐着,没吱声,她认可爸爸更像是为妈妈祈祷的话。一年到头,妈妈一心扑在工作上,没其他错误也没乱七八糟的负面新闻,这点她放心。可是,组织营救咋还关机呢?……手机对人似是风筝的那条线,线断了,风筝就不再是风筝了。
父女俩就这么坐着,心里都担着心。爸爸准备的晚饭都没大吃,饭吃得少,话也少,坐到差不多夜里12点,各自回自己的房间。他让她放心,而自己却最不放心。顶多停职吧?不让干更好啊,早就盼着她回家过安稳日子了。他回想起来,出事那天傍晚洗刷间里的灯泡突然坏掉了,显示了不祥的征兆。他想了该想的,想了不该想的,整整的一宿没睡。临明天那会儿,他干脆起了床,靠在屋内一圈一圈的转来消磨掉那段星月与太阳交接前的三不管的时光。晓筠倚着床头坐到很晚,自己也不知道啥时候睡着了。
那是一个刮风的早晨,七点半。爸爸准备了女儿最爱吃的炝锅面条,她象征性地吃了几口,这些年虽然经常是父女俩在家,可这次冥冥之中像是有人提醒,怎么感觉怎么不对劲。之后出门去了学校。
一入校门,她突入了瞪眼看客的重围。她感觉到了不一样,自己像是被人肉搜索的对象。每在一个场合,所有人的目光像一团团火向她聚了过来,她把目光回过去,对方就慌忙躲闪开了。这种躲闪才更要命。同学们嘻嘻哈哈说着什么的时候,她一出现人家接着就不说了,或者岔开话题。所有人的呼吸像大海,像劲风朝她卷了过来,他们用眼色标注着她的与别人的不一样,今天与昨天的不一样。这种人类独有的特色着实让人受不了,尤其对一个一贯尊贵的女孩。一个优越感很强的人在众人刨根问底的目睹下,被摧毁只是时间问题了。她知道了同学们在议论什么,那是在厕所隔板里听到的。人生太多的卑微与偶然,偏偏降落在了从小娇生惯养的她的头上。男朋友做了证实,并劝她别往心里去。
妈妈自我毁容了?还是被当做替罪羊出气筒了?也许是,也许不是吧。她已不能左右自己的思维,作为一名在读研究生,她一切都没研究明白。只是后悔不该不听爸妈的话,进这所校园深造。
事情急转直下。
第三天,即4月24日,事故现场一锅人粥,沸沸扬扬。单不见了晓筠她妈林玫清。知情的人都知道她已经被拘捕了。像一锅鼎沸的开水都有一个漩涡中心一样,大凡出了事故,焦点自然集中到属地官员身上,唯有处分了官员,才能及时及境地抚慰人心,于是,就像将柴米油盐过成日常生活一样,我们将安全生产变成了问责。说不准这是思维惯性还是一种仇官的恶作剧。8天之后,市里主要领导也被停职了。这种时候人们的法律意识比镜面上的哈气散的还快。这么着,不是法官的区委书记就以人民的名义毫不费力地将他们逮捕的逮捕、停职的停职撤职的撤职了。证据不证据的,先逮了再说。每摊不好的大事,基层的党政官员无疑是平息事态堵塞豁口化解仇恨换取人心最管用最廉价的筹码了。周贤群感觉到了真正的恐惧,悲伤绝望的情绪一阵阵地、无缘无故地笼罩在他心头。他虚弱的身体摇摇晃晃,要不是因为失眠、头疼,他不知道自己的头在哪里。他一遍遍地在想,在他们已误入歧途的余生里,怎样帮妻子活下去。他最体谅此刻妻子的心。他还是去了市委,他是身边两个女人的唯一支撑了,不能垮,不能垮……他一遍遍地鼓励着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喜欢被蒙在鼓里,虽然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秘书长是妻子的同学,总该说句公道话吧。见面后的寒暄就像得病后必须面对的中药汤子,苦涩,难咽。周贤群又咽了一口口水,带着怨气地说,一句话把人撤了可以,一句话把人逮了总感觉不是那回事,程序哪去了?什么时代了啊?!没听到回音。他闷闷地把自己整理好的材料交给了秘书长,上面是这样写的:
……
4月22日傍晚,我俩正在家里吃饭,大约6:50,妻子的手机突然响了。“林书记,有个小情况向您汇报下。”
“什么事?”
“铁矿那边有个小事故,可能是爆炸。”
“严重吗?什么程度?”
“应当不要紧,井下操作层面的。”
“什么程度?我是说相当于多少公斤炸药的爆炸?!”
“可能几公斤,没事,就是让您知道这个事。”
“哎吆,炸药这东西!能会没事…你们抓紧,我马上往现场赶。”妻子摁了电话,匆匆扒了几口饭,要去现场,我赶忙找出一件大衣让她带着。
大约夜里2点不到,她回了家,一脸的疲惫,头发都刮乱了。心情也不好。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本来就不是有益于健康的。我赶忙问要不要紧?她说:“说不准,我感觉他们没说实话!”我提醒她往上汇报,她说:“情况没搞准,怎么汇报。我感觉他们没说实话,只能明早再看情况了。”之后,她又连续接打了几个电话,一宿几乎没睡。
…………
情况大体就是这样,主观意愿是情况未摸准之前不想给领导添乱,自己先担着,自己失眠,不能再让领导陪着失眠,是实实在在的担当,不存在瞒报的事情。遇事谁不想往外推?怎么存在瞒报的可能?周贤群辩解着。
还没看明白啊?我们的头都给停职了,找我还有用?秘书长看完材料后,看着周贤群缓缓地说着,用眼力洞察着他的思维。
看明白什么?你是说……周贤群也没再往下说。
他在盯着呢!
谁?
秘书长咬了一下一个指头,伸出手来打断他。安全生产这东西,短期靠运气,中期靠管理,长期靠法治。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像是在说给自己听。随后他眯上了眼,不再说话。好大一会儿那只手才放下。他已从秘书长无奈的脸上看到了,再谈这个问题纯粹是浪费时间。
有话不说时往往是因为人人都明白话里的意思。
在好多人巴不得有人被问责的时代里,就得有人被问责了,否则没法及时公正地彻底地平息事态。
就是这么回事。
从秘书长那里回来后的第二天傍黑,又爆炸了。这次是发生在校园里:周晓筠难堪其辱,从五楼的宿舍窗口里跳了下去……她像温室里突然被霜雪打蔫的花,在享受了26年一切贫富差距赋予的人间景色之后,走了。随后,天空下起了骤雨并夹杂着冰雹。妻子脆弱,从小贵族的女儿更脆弱,一折即断吔。人生就怕祸不单行!考验周贤群这只惊弓之鸟的真正时候到来了。
是自杀。结论很容易断定。死亡是大自然医治一切痛苦的灵丹妙药。就像人听不到自己的鼾声一样,女儿解脱了;而这种别样的自私会让选择活着的人苦上加苦的。剧情出现了反转,女儿的离去使曾经耀眼的林玫清一家变成了被人同情的对象。有时候,被人同情真不是一件好事情。被处理掉的干部家庭里没有点灾难表现,起不到惩戒作用,那样的话领导会很难堪的。
周贤群已体会到身体活着魂已飞走是什么感觉了,世界上的一切痛苦都不能与之相比。拾起这样放下那样,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一切都乱套了。家回归了“自然”的状态,没有了烟火气,没有了饭香,不再叠被、清扫、归置和经营。除了忍受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就像肚子饿了除了吃饭没有其他办法一样。
小吕来了,在最冷清的时候。他带来了晓筠的部分遗物,电脑,笔记本,两个布娃娃,两本影集,还有她最喜欢的化妆盒及兰蔻香水……还有一封遗书。这些都是供怀旧用的。周贤群拿着那封遗书,像是看到了棺材,泪如雨下!慌忙挪闪,可已经晚了,泪水洇湿了封面上那行纤纤的小字:“为何原告没出场,我妈就被捕了?!”周贤群急忙弹去封面上的泪水,补救着。“爸爸,您多保重!”小吕看着始终在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的周贤群说。“阿,你也多保重,阿!”说完他才猛然一惊!是的,刚才小吕叫了爸爸!就像看到远处的爆炸,过一会儿才听到声响一样,周贤群对此话的反应明显有了时延。“晓筠的事都赖我,是我没陪好她。”小吕也眼含泪水。周贤群只是望着他,没有说话。“我妈是为了工作而受罚,不是其他见不得人的事,您也劝她想开点。晓筠太不应该了。”这句话更像暖流,他没想到小吕年纪轻轻的竟然有那么高的心境,眼睛看着他心内想着女儿,惋惜倍增。没结婚,他俩还只是朋友关系呢。看到瘦了一圈的小吕,心内也顿生恻隐,“谢谢你呀,小吕!都怪我们不好。”“别说了,爸爸,保重好身体。”沉默。此刻,他们家不缺的是沉默。
“晓筠或许是在以死亡进行抗争呢。”周贤群叫住已出门的吕毅强,缓缓地说着。说完他长叹一声。不管再怎么说,一切都结束了。
晨光透过那个小窗户冷漠地照进来,她的新的一天开始了,像木头人接了口气。虽然城市还是以前的城市,太阳还是以前的太阳。她凄惨地环顾了一下房间,到现在还不相信这种房间会与自己扯上关系。怎么就变成了阶下囚了呢?怎么就变成了阶下囚了呢!奖励和处分就像文章的分段,可这也太笔锋急转了,即便电视剧的剧情也不会翻转的这么快。她想不通。不偷不抢不贪不惰,老老实实地做自己,做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自己,为了工作家庭可以不顾,日子可以不过,周末可以不休,可怎么就来到了这里。想想想哭。已哭过多少次了。在她知天命的年龄实现了她人生的蝉蜕,只是蝉蜕后的蝉迎接的是光明,而她面对的却是反方向的阴暗。几天前她还是那类在许多许多场合都要说最后一句话的人呢。人生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真是不少。她周围的“邻居”也在替她想:这么高贵的一个人怎么说来就来了?腐败啦!玩笑开大了,任何人都不好适应。看来,人对荒诞的世界真是无能为力。事实上,摊上事能否被问责,取决于对方对你的态度,取决于民愤,唯独缺位的是法律的准绳。人生有多少东西需要置之脑后,可眼前还是不少。以前忙的没时间坐,现在倒是让整天坐着,却坐不住了,习惯性地走来走去,实际就是转圈,正着转了再倒着转,用脚步的困惑取代头脑的困惑。仅凭杂乱如麻的头脑实在无法解开这个疙瘩呢。以前手机铃声响起时,有时还烦呢,现在倒好,连手机都见不到了。一笔勾销了,一切得重新开始。
这一天,与她的昨天和以前的几天不一样了,因为看守告诉她说,她的丈夫要来看她了。
一大早,他就开进了雾蒙蒙的街道,雾蒙蒙的天气雾蒙蒙的案子纷扰着他,使他时不时地提醒自己,注意安全注意安全,整个家庭就靠他了啊。带足了食品和换洗衣服,带去了全家人的心。路边的田野,已经扯起青纱帐。人心在凉着,气温依旧在升高。终于相见了!两双忧郁的眼睛相望着,里面透着牵挂与无奈。他们网开一面,没让隔着玻璃通过话筒说话。近三十年了,这样面对面还是第一次,因为身旁有看守监视着。唉,看守啊,能不能在人家最苦难的时候转过脸去?!妻子失去了红润的脸色和过去那种非常专注的表情,眼睛好像变大了,眼神里似乎没有渴望,只是迟钝与机械的直觉。头发全白了,人的青春真是靠心情来延长的。于心不忍!他只是心里想,脸上送出的却是笑容。昨天晚上前天晚上他都没睡好觉,现在睡觉已成了他最大的难题。大半月了,她总是生活在梦里,可醒来后才发觉那不是梦。现实比梦里要残酷。耳朵里经常听到嗡嗡声,时而还夹杂着那难以形容的非人间的奇怪声音。丈夫瘦了一圈,红扑扑的脸不见了,只剩憔悴。
两双互相凝望的眼睛,两双互相握紧的手,几句起不了作用的寒暄,一阵无声无息也无意义的沉默。他们互相给不了安慰,只想握着对方的手,听听彼此的心跳。此刻他们彼此会听到的,如果还有心跳的话。刚刚的似乎已经很遥远。丈夫的到来使她一下与遥远的刚刚接上了茬。
别考虑复杂了,关键是吃好喝好休息好,要不然身体受不了,阿!他关心着。
他们没给我说实话…她喃喃地说着。孤独是思考的良机,可是,除了万念俱灰之外,她几乎不能思考别的,就像一下跌入黑暗眼睛不能看一样。她已看到了自己的结局,谨慎一生,卑微一生,奋斗一生,却被“一不小心”打发了。就这么个结局。留下的可能只有痛苦与废墟,直至自己变成废墟为止。
别再考虑那些了,过过风头就好了,没有过不去的坎,阿?
他们没给我说实话…她的话语简短,不像她的身材那样修长。
多保重,阿!
他们没给我说实话……她只在想着心事,却不知道外面一切照旧,节气也不等人,早已繁花盛开了。
周贤群发现了妻子的失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此时再告诉她晓筠的事情,晴空霹雳,人瞬间就垮了。看来人的尊严是有保质期的,短短的一个月不到,就长霉发绿了。人一旦失去自由,外表还是个人而已!监狱会轻易而举地将一个白领中的白领女人变傻的,就像尊严会轻易而举地将一个贵族家的小贵族抹杀掉一样。临走,她只嘱咐下次带加缪的《局外人》过来看看。是呢,妻子喜欢文学,可从没时间看书。他向他们反应了妻子的情绪不对,能不能保外就医,没得到答复。其实,现在的结局是放人还是继续关押,放人就是无罪,继续关押就得判刑,墙里墙外都不知道怎么处理了。
遇事先处理属地官员,似乎成了约定成俗的秩序与常理。就像象棋对弈中的丢卒保车。人们对此事的关注,像穿城而过的浩浩荡荡的黄河水,已经远远地流入了大海。不怕事大的人们对官员的憎恨对逝者的惋惜只维持了一个月不到。一个月已经够长的了。而周贤群一家的苦水只能永久的淹灌自己的心田了。
这天一大早,他睡了个懒觉。事实是,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够醒来。
他还在回味着,回味着,没想到中年夫妻了,握手竟是那样的美好!
天快热了,周贤群打开妻子的衣柜,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打开妻子的衣柜,取了几件夏天穿的衣服,没带裙子,他估计在那里边不会让穿裙子的,新买了几双袜子,鞋垫,专门买了一双凉鞋一双运动鞋,还有一身运动衣,不忘带一本《局外人》一本《白鹿原》一本《百年孤独》还有铁凝的《玫瑰门》,他体谅妻子的寂寞。周末又见到了妻子。见面后的依依不再赘述,妻子那支撑她挺过磨难的毅力渐渐恢复了过来,她不想再让他为自己担心,于是用微笑迎接了他。她只是纳闷怎么晓筠没一块来……幸运的是,她没往坏处想。她旋即又认为丈夫做的对,这种地方是不能带姑娘来的。她受不了,她更怕女儿受不了。平时考虑的是把她和她使之生辉的工作做好,此刻想的才是她的小家庭。无论风光无限的刚刚,还是受苦受辱的现在,兜底的好像只有港湾、爱情和女儿呢。在她和她的痛苦化成尘土之前,女儿算是她最大的牵挂了。悲惨的是她不知道女儿和女儿的痛苦早已化成尘土。“别让晓筠到这个地方来,啊?!”为保险起见,她嘱咐着丈夫。周贤群心如刀绞。她想起了女儿一次次的埋怨和丈夫始终如一的无怨无悔,爱情与仁慈对她青睐有加,而她总以为那是应该的;时时回馈岗位的是不想给领导添乱的仁慈与担当。可惜,她尽量自己担着的仁慈换来的却是铁窗内的悲凉。从政这些年,出于上进的本能,已将从不对上司说“不”的艺术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被送进监狱里了也不敢说不,她在为此而羞愧,倍感可笑与窝囊。不曾想,她体内突生莫名的激情与冲动,特想,特想,特想与丈夫做爱,像狗儿一样,大大方方地做,不是为了给他们看……她不知道自己咋会突然这样想,也隐约感觉到了自己复仇的病态。周贤群只是看到了妻子多情的眼神,若在家里也当然明白自己该要做什么,而此时无论如何猜不透妻子想要的默契。
事实上,岳母要一块跟着来的,是他极力劝阻的,情绪失控,哭哭啼啼,没什么帮助的。他不想让妻子心灵中的最后一个梦在最不应该破裂的时候破裂。
昨天的事不想了,明天的事不想了,想又有什么用?可还是想。她想到了笛卡尔的著名思辨“我思,故我在。”此刻,只有那还不曾停摆的脑子在证明着她的存在。以前尽是考虑向前看,现在才开始考虑往后退了。至于退到什么程度她心里没底,可是凭她基本的法律常识断定,也不至于长年累月地被关在这里。林玫清非常清楚自己已活成了小说中的人物,有点沉到底又浮起来的意思,打散的心又被聚拢了些。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反复研读着《局外人》,也便于更好地解读自己,开导自己。原来是这么个事呢。她分析着默尔索,也在琢磨自己怎么就从救灾一线的指挥稀里糊涂变成局外人了。她盯着眼前光束里的浮沉粒子,纷纷扬扬地在光柱里舞蹈,随着光的移动、强弱它们才进入人的视觉里,而失去光环的自己就是那阴暗角落里不被注意的浮沉粒子了。纷纷扬扬,各色人等,她的思维不像光束那样集中,不明白为何一切突然间都变得稀里糊涂。我是被告,可原告还没出场咋就被逮了呢?事实上,她也分不清主观担当与有意瞒报有什么区别,就像正看是“6”倒看是“9”,是6是9取决于看问题的人的角度。于是,有人认为她冤枉有人认为她罪有应得。真相与性质是不难一清二楚的,可一清二楚到来之前即法理还没出场之前,自己稀里糊涂就被定罪了。毫无疑问,自己变成了别人“情绪”的牺牲品,活在别人情绪里遭受与法律不沾边的精神暴虐还奇怪嘛。由此她又想到了阿Q在自己的判决书上画圈,阿Q她耻笑了半辈子,现在不再耻笑了。木滞着眼睛盯着这光慢慢地移动角度,心里想自己的事,只有将过去和将来都清零才能过好这高墙里的当下。
她已将复杂的生活简单化了:活着。
这个家庭里,活着的人都在走来走去,他在墙外面走,她在墙里面走,就是说只有他们的腿还在起着腿的作用。而腿已不起作用的早已变成了怨鬼。到这个时候,周贤群才明白,人不该怕鬼的,尤其小时候更不该怕鬼的,因为鬼要么是自家的永不相见的亲人,要么是人家的永不相见的亲人。
女儿或许还没变成鬼吧?因为人还在殡仪馆里冰着呢。这是只对妻子保守的秘密。母女情深,怎么着也得见一面啊!先冰着,等妻子出狱吧。他考虑的几乎与妻子一样,坚信过过风头就会出来的,因此敁敠了又敁敠,决定冰着。
晚饭后,周贤群呆呆的来到了凉爽、沉静而令人舒适的小河边,曾经多少次,三口之家的河边散步、追逐、欢笑,似乎都回到了耳边。小河曾经是他们家幸福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泠泠水声是小河的一部分一样。后来几年,孩子大大了,这样的散步是不多的,因为妻子实在没有时间,女儿也没有时间。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天上静静地飘着云。他走走停停,茕茕孑立。同住一个小区的邻居漫不经心地走过,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又急忙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越来越敏锐地带着疑问加快脚步离开了。他知道他们一家早已变成了另类。他越来越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了悬崖边上,有好几次甚至感觉是站在了坟墓的边缘。身边的两个女人,一个去了地狱,一个进了监狱,都是不好的地方。原因却是因为妻子一次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当。担当的本义就是把自己担进去嘛。因此,人人都不愿意担当。妻子傻呀!他在说。好多人也都在说,傻呀,还瞒报!他快要疯了!脑袋整天嗡嗡的响,像一群绿豆蝇围着自己转。人生需要大喝一声的,要不然真能疯掉的。他思忖着。回到家里,下意识地打开了电视。开了后他才意识到好多天不看电视了。忽然,电视里演出了区委书记的画面,面容像一副精美的面具,每个毛孔里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官僚气息。但周贤群似乎听不到声音,像是在观看无声电影。眼里的直观使他想起了心里的痛,无名的怒火也似乎找到了出口。人家好好的啊。或许,他确信他们家庭的剧痛还不足以使罪大恶极的人向善。报应,虽然都在路上,但需要很长时间,这是规律。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得看各人的寿命。因此这世上不缺为所欲为的人。在自己疯掉之前,要为妻子女儿斗争一次,活的要像个爷们,要不然太窝囊。豁出去了。
就像老百姓有疑难都去上访讨说法一样,他要去见那个改变妻子命运的说最后一句话的人。
先生,您有什么事吗?他被挡在了区委大门口。
我想找书记反应一下我老婆的事。
您妻子是谁?
林玫清。
哦,对方一愣,随即投过来同情的目光。随后,那个英俊的小伙子转身进到里间请示了一下。不多时他出来说,对不起先生,我们不能引荐,想见他的人太多,不可能见到的。有需要转交的材料我们可以转交……体制内的人,知道的装不知道,不知道的装知道,怕的是出格。周贤群忽然又没了脾气,顺从地把材料交给了对方。
这一趟是白跑了。
一周以后,薄云遮日的天气,他又白跑了一趟。
再一再二不再三,这一趟不能再白跑了,他出门前就盘算着。凡体制内的人基本都是两次否定或几次否定之否定后才开始行动的,需要的是豁出去的勇气与力量。门口还是不让进。人进不去,但声音是会飞的:
陆嘉懿,你这个青天大老爷啊,你升官梦破裂与我们何干啊!?
陆青天啊,陆青天啊,陆青天啊!还我家庭,还我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