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子夜 上

民间故事:子夜 上

一九三O年五月一天的傍晚,在东方大都市上海最热闹的南京路上,自东而西,三辆新式雪铁笼小汽车,风驰电掣般地急驰而过。

第一辆车里端坐着从乡下出来的吴老太爷,旁边是四小姐惠芳和七少爷阿萱,到码头接父亲的二小姐芙芳也挤在里面。要不是因邻省共军有燎原之势,吴老太爷是不肯来这罪恶之渊-上海的。

坐在车里头晕目眩的老太爷,正闭目养神,突然听见二小姐的声音:“四妹,你这一身乡气!”他睁开眼,看清二小姐那裹紧身子的夏装。忙扭转脸,又见人力车上的时装少妇。“万恶淫为首!”这句话像鼓槌般敲着他的脑门。

汽车鱼贯驶进了一所大洋房,刚停妥,从后面车里分别跳出两个人。方脸浓眉的叫吴荪甫,上海工业界的钜子,裕华丝厂的老板;八字胡须的叫杜竹斋,二小姐芙芳的丈夫,银行家、上海金融界的大亨。

吴荪甫正要上前去搀扶老太爷,从五开间洋房里跳出一位长身玉立的少妇,抢前拉开了老太爷的车门,响着银铃似的声音叫道:“荪甫,你们先进去。我和二姐扶爸爸!”她是荪甫的妻子林佩瑶。

二小姐搀住老太爷下了车,一条滑腻的臂膀立刻箍住了老太爷的另一边。他再次睁大了眼睛:一边是女儿,一边是媳妇,然而却都是蓬着头发,猩红的嘴唇,异样的香气,老太爷的心不由发抖:简直是夜叉,是鬼!

他被连拖带拉拥进了灯火辉煌的大客厅,吴荪甫的表妹张素素,少奶奶的妹妹林佩珊,迎上前围住老太爷问好。又是披着长发,又是掩不住肌肉的轻绡缝制的衣裳,又是······

“邪魔呀!”老太爷用尽力气喊了一声,脸色变得纸一样白,嘴唇上满布白沫,头颅歪垂下来。二小姐和少奶奶同时惊叫起来:“爸爸!爸爸!怎么了?”

人们惊惶地围了上来,吴荪甫抢上一步,一脸怒容,厉声斥骂那些围过来的当差和女仆:“滚开!还不去拿冰袋来!快打电话去请丁医生来!快把老太爷抬到小客厅里去!

大客厅里留下了张素素、林佩珊和两位男客,年轻的叫范博文,林佩珊的表哥,洋场诗人;另一个叫李玉亭,吴府的常客,某学院的教授。他们谁也不开口,悄悄地注视着小客厅。

忽然一阵汽车喇叭声,直响到大客厅前。就见一个洋服男人飞奔而入,后面跟着两个穿白衣服的女护士。张素素立刻跳了起来:“好极了,丁医生!病人在小客厅!”说着就跑过去旋开了小客厅的门。

等到小客厅的门再一次旋开,哭声立刻灌满了大客厅。丁医生走出来,摊开手对李玉亭说:“断气了!脑充血,突然的刺激!

李玉亭还未答话,范博文已俯身拾起从老太爷手上掉下地的《太上感应篇》,悠悠地说

道:“这是不足为奇的。老太爷在乡下已经是“古老的僵尸',到了上海,自然立刻就要“风化'第二天上午,吴府“讣告”一见报,吊唁的人蜂拥而来。汽车的喇叭声;笛子、唢呐、小班锣混合着“哀乐”声;当差们高呼“倒茶”“开汽水”的叫声,弥漫了吴公馆的各处。

灵堂右首的大餐室里,满满地挤着一屋子人,连门外游廊上也坐满了吊客。人们在那里谈论着“标金”、“花纱”的生意经。但在游廊的最左端,默默地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军官,时时把眼光射向身边的一道门。

忽然这位军人站了起来!“喀喳”一声,一个立正。迎着那道门里探出来的一个女人的半身,就是一个六十度的鞠躬。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吴少奶奶。她冷不防怔住了:“呀,是雷参谋!”

眼前这居丧素服的吴少奶奶,和埋藏在他心的深处的另一个清丽秀媚的影子—“密司林佩瑶”,毫无两样。他不由一阵心痛,不等吴少奶奶再开口,咬着嘴唇,又是一鞠躬,赶快转身走向十壑宏

雷参谋从那些“标金”“棉纱”的声浪中穿过,跑进那被一架红木百宝橱隔开的、大餐室的后半间。这里坐着几位工业界的老板。他们的话头,正集中在津浦线的战事上。

这时以蒋介石为一方,汪精卫、冯玉祥、阎锡山为另一方的北方扩大会议派、国民党新军阀之间的火并,正打的激烈。规模之大,是历年国民党内战所没有的。战事使工商业受到严重损害,这些大老板无不摇头叹息。

在皖北办长途汽车公司的孙吉人,在河南办煤矿的王和甫,都因南北开火,企业停产,只好呆在上海闲着。他们向雷参谋打听战事情况。雷参谋却含糊地答道:“没什么特别的消息。

人们都不响了。猛地一阵香风,送进一位袒肩露臂的年轻女子。光大火柴厂老板周仲伟一见,立即跳起来,双手在空中乱舞:“全体起立欢迎交际花徐曼丽女士!”徐曼丽扭着腰,用手帕掩着嘴吃吃地笑。

徐曼丽圆熟地应酬着每个人,渐渐地和雷参谋亲密交谈起来。一个丝厂的老板朱吟秋,突然跑过去扳住了雷参谋的肩头,笑嘻嘻地问:“老雷!你是在'杀多头'么?”雷参谋愕然:“什么?我从来不做公债呀!

朱吟秋故弄玄虚:“那么,人家扒进去的东西,你为什么想把她挤出来呢?”顿时徐曼丽粉脸通红,一片哄笑声充满这长而且阔的大餐室。人们都知道朱吟秋讲的意思:做公债多头的赵伯韬和徐曼丽有着特殊关系。

也许这戏谑还要发展,如果不是杜竹斋匆匆跑进来找吴荪甫。大家这才想起是来吊丧的,才住了嘴。杜竹斋焦灼地巡视了一圈,见吴荪甫不在,便又匆匆告退。

他向花园假山顶上的六角亭跑去,两个人正在这里等他。一个四十多岁,中等身材,深陷的眼睛炯炯有光,他就是赵伯韬。另一个六十多岁,是个“由官入商”的人物,叫尚仲礼。

杜竹斋气喘咻咻,跑到亭子里说:“找不到荪甫,你们先谈吧。”赵伯韬打起他的粤腔普通话:“是想组织个秘密公司做公债多头。我和仲老的力量不够,要是你和荪甫肯加入,这件事就算定规了。

杜竹斋异常不解,中央军战事不利,公债看跌,为什么偏要做多头呢?赵伯韬哈哈大笑:“仲老担保,西北军马上就要退!奥妙就在这里。花了钱可以叫西北军退他个几十里。这一退,公债即刻回涨!

杜竹斋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实在佩服赵、尚两人的计谋多端。于是三个头便攒在一处,叽唧喳喳地谈得非常有劲儿。

三人密谈了一会,杜竹斋又兴冲冲去找吴荪甫,终于在书房里找到了。吴荪甫这时正皱紧了眉尖坐在那里。昨晚上吴老太爷断气的时候,吴荪甫也没有现在这样忧愁。

杜竹斋还没开口,吴荪甫就将一张纸撩给他看。这是吴荪甫在家乡双桥镇的管事费小胡子打来的农村告紧的电报。杜竹斋虽然不像荪甫那样在家乡办了当铺、钱庄、电厂······但是“先人庐墓所在”之地,他不能不动心。

杜竹斋急问:“怎么办呢?”吴荪甫答道:“我已经去电叫费小胡子把店、厂的现款安顿好,其余货物能移则移。不过局势如此,我们应该联电请省政府调兵镇压才对。”说着,他把拟好的电报稿给杜竹斋看。

书房的门轻轻开了,进来了厂里的账房莫干丞。吴荪甫眉头又皱紧了:“干丞,厂里没有事吧?”莫干丞抖抖索嗦说:“就因为厂里有些不妙。我们还没布告减工钱,工人们已经知道了····

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脸上的紫疱,一个一个都冒出热气来。他像发疯的老虎似的咆哮起来。他骂工人,又骂莫干丞以下的办事员。莫干丞垂头站着,连气都不敢透一下。

然而立刻吴荪甫就恢复了刚毅坚定的常态,他问明了莫干丞厂里工人的情况,然后问道:“怎么工人就知道我们打算克减工钱?一定是账房间里有人走漏了消息!”莫干丞猛一怔,背脊上透出一片冷汗。

迟疑了片刻,他嗫嚅着说:“我疑心是屠维岳。他常转女工的念头。”吴荪甫看了莫干丞一眼:“你立刻回厂,说老太爷故世,放假半天。先把人散开,然后去做工夫,打破她们的团结。那个屠维岳,叫他今晚来见我。”

打发走莫干丞,吴荪甫轻声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开什么厂!当初为什么不办银行?凭我这资本,这精神,办银行该不至于落在人家后面吧?现在声势浩大的上海银行开办时不过十万元······”

他顿了一顿,又坚决地自语道:“不!我还要干下去!中国民族工业就剩下屈指可数的几项了!丝业关系中国民族的前途······”

杜竹斋打断了他的话,把他拉到沙发上。他们压低了声音谈起来,谈到西北军退却消息传出,公债市场猛涨,他们把低价收进的公债抛出,转手之间,大获其利,两个人的眼睛都不由闪着兴奋的光彩,一起笑起来。

吴荪甫奋然说:“好!我们决定干一下罢!可是这一来我们却救了老赵这个多头大户。我们在公账之外,应得对他提出小小的条件。我们找他谈判去!”于是他们向花园假山六角亭走去。

因为送来的棺材二小姐嫌不好,又去换了一副棺材,老太爷的大殓,一直拖到下午二时多才举行,一时间吴府里又充满了一片哀乐声和哭声。

客人们在灵堂前上过香,然后退了出来。小客厅里坐着的还是王和甫他们那几位实业家,只是少了雷参谋和徐曼丽,却增加了一位叫唐云山的,是国民党汪精卫一派的人物。

唐云山周旋于企业家之间,总不忘记他的任务:联络实业界,实行他们汪先生的政治主张,这时有人又提起了孙吉人、王和甫两人谈过的一个计划:联合实业界同人办一个银行,做自己人的金融流通机关。

在场的老板们立刻沉吟起来。还是并非实业家的唐云山先发言,他首先赞扬这个办法是大规模组织起来的开始,不过他提议,这事最好回头和吴荪甫商量一下。吴老三实力雄厚,办事干练,非他不可。

正说着,吴荪甫进来向众人道谢。唐云山立刻喊道:“有大计划和你商量呢!是这位孙吉人先生和王和甫先生的提议。”孙、王二人谦逊地笑了,说是随便吹吹,“今天荪甫辛苦了,改日再谈罢。

“就是今天!办起事来,荪甫是不知道疲倦的!”唐云山反对。一面就发挥他的“实业家必须团结,而使政治上轨道”的议论。吴荪甫先不作声,一面让唐云山夸夸而谈,一面注视着在座的人。

眼前这几位实业家的资力和才干,吴荪甫是一目了然的;单靠这几个人办不出什么大事。他敏锐地观察各人神色。只有朱吟秋显得比别人冷淡,便说:“吟翁,你以为怎样?照目前我们丝业的情形而论,我是很希望有这么个调剂机构。”

朱吟秋回答说:“吓,荪翁说的哪里话呀!大家都是知道的,眼前只有荪翁力量充足,我们都要全仗大力的。”吴荪甫听着,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现在他看清楚了他们所以主张办银行,只是想别人救济而已。

吴荪甫正想谈谈自己的想法,那边孙吉人却说出几句精彩的话来:“诸位请不必客气。兄弟打算组织一个银行,是专门经营几种企业,不像其他银行做投机事业,至于调剂困难户,那不过是业务的一部分罢了。

料不到孙吉人还有这番议论,吴荪甫觉得遇到一个“同志”了。可是他还想知道王和甫的气魄有多大,便问:“和翁的高见呢?”王和甫嘻嘻笑着:“大致差不多。不过开头得圆活些,要人家投资嘛。

吴荪甫笑了起来;他毅然说道:“好罢!有你们两位打先锋,我跟着干!”唐云山立刻凑趣地大笑起来:“你们三位是志同道合,才均力敌,珠联璧合!

恰好这时候,当差高升奉杜姑老爷之命,来请吴荪甫。他似乎料到了什么事,说声“少陪”,立刻就走。刚刚跑出大餐室的门,后面追上来朱吟秋喊道:“杜竹翁那边到期的押款,要请荪翁居中斡旋。

吴荪甫眼睛一转,还没回答,朱吟秋又加上一句:“倘若竹翁不肯通融,那我只好宣告破产了!”吴荪甫尖锐地看了朱吟秋一眼,断定这是他的外交手腕,就淡淡地说:“何至于此!你的资产超过你的债务嘛。”

“那么,还有第二条路:我就停工三个月!”朱吟秋这句话险些使吴荪甫变了脸色。这显然是在威胁,他知道吴荪甫厂里正在赶制缫期货,而各丝厂互相牵连,只要有一处出事,就会蔓延,成为上海各丝厂的总同盟罢工。

吴荪甫略一沉吟,就转了口气:“我总竭力替你去说,究竟竹斋肯不肯展期,回头我们再谈罢。”不让朱吟秋再往下纠缠,吴荪甫就跑了,脸上透出一丝狞笑来。

杜竹斋在小客厅里正等得不耐烦,下意识地走到门边开门一看,恰好看见吴荪甫逃也似地跑来,忙问:“什么事?”吴荪甫冷笑着说:“朱吟秋这家伙—他也打算用手段了!嘿!

于是吴荪甫把刚才朱吟秋的威胁告诉杜竹斋,他劝竹斋不但同意朱吟秋八万欠款展期一个月,而且加放七万凑足十五万。听到这里,杜竹斋吃惊地跳了起来,手指上老大一堆鼻烟末撒满了一衣襟。

吴荪甫微微一笑:“这是有道理的。新做的十五万押款,只给一个月限期,单要一百五十包干茧抵押;还有,十五万新押款是另一家—由你介绍去做的。你的八万债款,由新的债权人还给你。

说完后,吴荪甫静等这位老姐夫的答复,他知道杜竹斋还要盘算一番。同时他也忍不住幻想一个月后朱吟秋的干茧就可以到自己手里,并且—也许说不定那付意大利机器也会在自己严密的管理之下了。

但此时,小客厅后面的一道门开了,吴少奶奶悄悄地走进来坐下。吴荪甫记起刚才少奶奶心痛呕吐过,正想动问,杜竹斋打了个喷嚏开口了:“照你说的办吧,不过朱吟秋的干茧值十五万吗?

吴荪甫不禁大笑起来:“要值廿万呢!一个月还不出钱,茧子就到了我手里。这又是朱吟秋的太蠢!他那样的厂,囤起二十万银子的干茧干什么?茧价都给他抬高了,所以现在非把它挤出来不可!”

“你这人真毒!”吴少奶奶忽然插进来说,她已经听清楚他们在计算人,她的阴沉的病容上展现出朝霞似的艳笑来。杜竹斋和荪甫互相看了一眼,同时纵声大笑起来。

杜竹斋停住笑,对吴荪甫道:“老赵来电话,西北军那边已办好,还要再商量一下,他在华懋等我们。”“那就立刻去!我有个办银行的事,到车子里再谈罢。”吴荪甫答着,两人立刻跑出了小客厅。

汽车远去的声音,把独自留下的吴少奶奶带到七、八年前,那还是在教会女校读书时的“密司林佩瑶时代”,她第一次和女同学坐汽车出去兜风。那时候,她们享受着“五四”以后新得的“自由”,正是春风得意。

那时候,读了莎士比亚的《海风引舟曲》和司各德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的她们,满脑子是俊伟英武的骑士和王子,以及海岛,古堡,大森林中斜月一楼的“诗意”境界,她们抱着多么美妙的憧憬啊!

父母相继急病而死,现实打破了她的美梦。就在这时候,另一种英勇、热烈、悲壮,轰动世界的“五卅运动”,吸引了她的注意。近于中古骑士风的青年学生雷鸣,忽然来到她的面前,她是怎样的半惊而又半喜!

在芳草如茵的园林里,雷鸣神采飞扬,谈论着世界、中国和个人;他们一同读着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就在那一天,她亲手摘下一朵白玫瑰给了他……

而当这“彗星”似的青年雷鸣,突然又失踪的时候,也曾使她怎样的怀念不已!精品連環畫收藏欣賞

这以后,她成了这大公馆的主妇。但总觉得还缺少了什么。她没有认识到,她的丈夫就是廿世纪的工业骑士!他不会骑马击剑,却会打算盘,坐汽车。甚至她自己也不同于中世纪的美姬了!

“有客!”忽然笼里的鹦鹉不成腔地叫起来,将吴少奶奶从惘想中惊醒。门口出现了一个人:雷参谋!吴少奶奶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现实”与“梦境”竟然交织在一起。

两边都没讲话,一个颇难堪的沉默。突然,雷参谋从袋里抽出一本书,上前一步,很快地说:“吴夫人!明天我就要到前线去,这一次,光景战死的份儿居多!这是最后一次看见你了,我有一件东西送给你!”

 

(图片来源:文推影音 美剧 日韩剧 卡通 资源大全

说着,他将书揭开,献到吴少奶奶面前。这是一本破旧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揭开的页面上,是一朵枯萎的白玫瑰!往事闪电一样出现在吴少奶奶眼前,她全身发抖,一把抢过了那书。

“吴夫人!这朵花,五年前我从一位我所爱的人手里接受了它,可是穷学生的我,要想进一步,那时事实上是不许可的。吴夫人,现在你一定明白了那时为什么我忽然失踪了:我是到广东,进了黄埔!”

“我从广东打到湖南,从连长升到团长,历尽危险,什么东西都丢弃了,只有这朵花,这本书,我没有离开过!现在,我找到了我所爱的人,可是我的希望没有了。这书、这花,还是物归原主吧!”

吴少奶奶脸色灰白,不动也不响。雷参谋笑着站起来行了个礼,说:“吴夫人!我有机会把这段故事讲给你听,我死也瞑目了!”说完,转身就走。“雷鸣!雷鸣!”吴少奶奶猛的站起了身。

雷参谋站住了。可是吴少奶奶的脸色现在又飞红了,眼光迷乱,胸部剧烈地起伏着。突然她伸开两臂。雷参谋抢上一步,吴少奶奶便扑向雷参谋的怀里。

“哥哥哟!”笼里的鹦鹉突然一声怪叫。偎抱着的两个人都一跳。吴少奶奶像从梦里醒过来似地猛然推开了雷参谋。她抱着那本书,满眼噙着泪,飞快地跑向楼上自己的房里。

几天了,说不出的一种幽怨和遐想,一直萦绕在吴少奶奶的心际。这天早晨刚吃过早餐,对面看报的吴荪甫,蓦地“克勒”一声冷笑。吴少奶奶心里猛一跳,像被人窥破了秘密似地,脸倏地红了。

“哼,要来的事到底要来了!”吴荪甫尖利的眼光在吴少奶奶的脸上来回扫射。吴少奶奶的脸立刻又变得苍白,心头卜卜乱跳。她把心一横,准备什么都说出来。

然而吴荪甫继续说的却是:“农匪打开了双桥镇,三年来想把家乡造成模范镇的心血算是完了!

吴荪甫越说越气愤,他骂双桥镇的治安当局,骂管事费小胡子的无能,大动肝火。对于少奶奶的不说话,他也很不满意了。他问:“你想些什么?”少奶奶自言自语似地答道:“我想—一个人的理想迟早总要破灭!

当差高升推开门,见了两人的神色,他僵在门边。“什么事?”吴少奶奶生气似地问。吴荪甫吃惊似地抬起头,一眼看见高升手里两张名片,立刻挥手说:“知道了,请他们到大客厅!”

于是他站起来在一面大镜子前看看自己的神色有没有恢复常态;然后很温柔地对少奶奶说:“佩瑶,你的身体向来单弱,这两天来你好像心事很重,提不起精神。不要操心那些事,我总有法子对付的!

说完,也不等少奶奶回答,他突然转身大踏步跑出去了。吴少奶奶感到一阵痛楚,异样的味儿涌上她的心头,她不知道是苦呢,是甜呢,抑或是辣。

吴荪甫来到大客厅,王和甫、孙吉人、唐云山他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说是一家现成的信托公司愿意和他们合作。说是合作,实际等于盘顶过来,他们的公司三天之内就可以成立。这是一个不小的冲动!

他们推唐云山任经理。讨论了公司的业务计划,决定投资开厂矿、办交通;同时,救济某些困难企业,譬如朱吟秋的丝厂。吴荪甫看着记录下来的宏伟计划,觉得双桥镇的失陷,对他已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打击了。

不料唐云山像发现什么秘密似地叫起来:“不对,刚才你们不是说不去招呼朱吟秋他们么,怎么“救济'项下却又列入他们的厂?”吴荪甫笑道:“云山,你这一问,很有意思。

“我们不主张他们加入,因为他们并无实力。可是他们关门大吉,却是中国工业的损失。为中国工业前途计,我们要救济他们!”吴荪甫这一番话,使唐云山等人都肃然起敬,佩服吴荪甫的公忠爱国。

王和甫补充了几句:“云翁,一种企业放在不会经营的人手里,是一种浪费!所以在这上头,我们一定不能含糊,不行的就吃下来!”话未说完,唐云山笑了,他毕竟是聪明人,现在是什么都理会过来了。

于是又进行了交错的追问,回答,考虑,筹划。最后,吴荪甫像一个大将军在决战前夕,抱着必胜的自信说:“好,就这样决定了。请孙吉翁就去和那边信托公司切实交涉,立刻开展业务。”

送走客人,吴荪甫踌躇满志地在大客厅里踱了一会,已到他照例去厂里的时候了。当差高升进来禀报:厂里一位姓屠的来了好半天了。他这才想起叫屠维岳来问话,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他有事未见。

“叫他到书房里来!”说着,吴荪甫转身进了书房,一面翻阅着厂中职员的花名册,一面想昨天自己去厂里开导女工们的情形,还有莫干丞的报告。他想:一切顺利,再用点手段,大概一场风潮就可平息。

“你就是屠维岳么?到厂几年了?”吴荪甫一对尖利的眼光望着进来的年轻人。“两年又十天。”屠维岳镇静而准确地回答,引起了吴荪甫的注意。

吴荪甫问明了屠维岳是老太爷从乡下推荐来的以后,就把问话点到本题:“我这里有报告,是你泄漏了厂方要削减工钱的消息,这是违犯规则的!”没想到屠维岳回答却是:“我记得三先生厂规上没有这一条!

吴荪甫眼睛狞起来了。能够抵挡他那样尖利狞视的职员,在吴荪甫还是第一次遇到呢;他不由得暗暗诧异。他喜欢这样镇静胆大的年轻人。

接着,吴荪甫的询问、斥责像箭一样,连续向屠维岳射来。然而这年轻人却与众不同,他大胆、镇静、机警地回答着,毫不慌乱。要收服这年轻人为自己臂助的想法,在吴荪甫心中占了上风。

他抓起笔,在一张信笺上飞快地写了几行字,递给屠维岳,微笑着说:“把这交给莫先生。

屠维岳看过以后,又把纸条放回桌上。吴荪甫诧异地大叫起来:“什么!你不愿意在我这里办事?”“多谢三先生的美意。可是我不能领受。凭这张纸,办不了什么事。

吴荪甫明白了年轻人的意思,他伸手按一下电铃,拿起笔在信纸上加了一句。他掷下笔,便对进来的高升说:“派汽车送这位屠先生回厂!

屠维岳再接过那信笺看了一眼,这才鞠躬说:“从今天起,我算是替三先生办事了。”“有本事的人,我总给他一个公道,不会叫他埋没的!”吴荪甫满脸是得意的红光,在他尖利的观察中,他估量这个人是能办事的。

三天过去了。上午,没有一点风,天空挤满了灰色的云块,成群的蜻蜓在花园里飞舞。吴荪甫独自一人在小客厅里踱着方步,他的脸色和窗外的天空差不多。他正处在三条战线胜负不明的状态中。

他在等:一是等赵伯韬的电话,他们的公债投机就在今天决定胜负,二是等厂里的电话,屠维岳答应过他,厂里的怠工风潮今天就要解决;三是等双桥镇费小胡子的电报,看看家乡的损失有多大。

突然一个闪电在窗外掠过,轰隆隆一阵响雷,把书房的墙壁都震动了。奔马一样的豪雨也跟着下下来。就在这时候,一个人闯了进来,那是杜竹斋:“好大的雷呀!你的电话坏了吧?

他带来的消息不妙:从前天起,市场上就布满了中央军在陇海线上转利的消息,然而人心还是观望,涨风不起,他们一抛,价钱就跌。“我真不懂,似乎前线转利的消息不灵似的,还有新的空头跳落!”杜竹斋说。

一向不大相信赵伯韬的吴荪甫,突然把桌子一拍:“什么新空头跳落,这是“杀多头',也许就是赵伯韬弄的玄虚。”杜竹斋慌慌张张,脸色都变了:“不至于吧?我这就去交易所,且看下午这一盘。

但是当杜竹斋走到大客厅阶前,正要上汽车的时候,忽又回声对吴荪甫郑重地问道:“朱吟秋那押款,你算定了没有风险?刚才赵伯韬露出点口风,朱吟秋也在和老赵接洽借钱还我们的押款-”

吴荪甫几乎跳了起来:“不行!我们眼见就要把朱吟秋的茧子挤出来了。招呼老赵,放款给朱吟秋,我们信托公司有优先权。竹斋,对老赵说,应当尊重我们的债权!

“只好办了一步再看了。眼前是交易所方面吃紧,我就去找尚老头子罢。”说完杜竹斋就钻进了汽车。

杜竹斋走了,雨也小些了,天空却更加灰暗。吴荪甫心里也像挂着一块铅。“到公债市场去混一下,原不一定危险,可是和老赵共事,那危险性就很大了!

时钟已经十一点半了,预料中的屠维岳的告捷电话竟没来。吴荪甫不得不把交易所的事搁下,吩咐高升打电话到厂里去。可是他的电话当真坏了,吴荪甫一怒之下,就坐了汽车亲自到厂里去。

浓雾似的细雨,模糊了四周的景物。有几处耸立的高楼,在雨雾中只显现出最高的几层,远远看去,就像浮在半空中的蜃楼。汽车在雨雾中慢慢前行,一切都失去了鲜明的轮廓,一切都在模糊中变形了。

一种向来所没有的思绪突然兜上他的心头:他在企业界是一员猛将,他是时刻向前突进的,然而在他面前,不是半浮在空中的海市蜃楼吗?一缕冷意从他背脊上扩散开来,直到汽车开进工厂,这种感觉也没有消失。

第一个被叫进经理室的是屠维岳。不等吴荪甫开口问,他就先说道:“三先生公馆里的电话出了毛病,十分钟前刚刚接通,那时三先生已经出来。可惜那电话修好得太迟了一点。

吴荪甫心里赞许这个年轻人的倔强和精明,可是他也不肯承认自己是放心不下这才跑了来的;他微微一笑,说:“我估计现在前线已经胜利了,我出其不意跑了来,是要对俘虏们演说。

屠维岳却说:“那还太早一点。”正当屠维岳进一步陈述理由时,突然一声汽笛,吴荪甫猛一惊,但他立即想起这是午饭放工的汽笛,就乘势站了起来,说道:“限到明天一定要解决,我的耐性到今天为止!

这两句话,把攒集在办公室门外的职员们都吓坏了。待到他们回味着这两句话的斤两时,吴荪甫的汽车已经啵啵地开走了。

从工厂出来,吴荪甫来到银行公会的餐厅。窗外依然是浓稠的雨雾,似乎繁华的上海已经消失了,就只剩下这华丽餐室的危楼一角。

吴荪甫闷闷地呷着白兰地,心情像待决的囚犯一样。他正想走,李玉亭来了。他一坐下,就告诉吴荪甫,有一个大计划正在进行。这就是美国金融资本和中国金融资本结合,打算打进和支配中国工业界。

“金融资本并吞工业资本,是西欧各国常见的事,何况中国工业那么幼稚,那样凋落,更何况有美国金圆想对外开拓——”李玉亭的这些话,不禁使吴荪甫跳了起来:“这简直是断送中国民族工业!”

好像要和缓空气,吴荪甫又自言自语地说:“大概是不行的吧?美国在东方还有两个劲敌—英国和日本!”他突然停住了话头,这简直是前清洋务派的想法了。

他此时的思想可真是杂乱极了。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李玉亭说的中国工业基础薄弱,而弱者终不免被吞并,企业界中亦复如此。他不是正在想吞并朱吟秋?而现在,却发现自己也有被吞并的危险······

吴荪甫的心情越来越暗淡了。他啜了一口咖啡,问道:“那个大计划的主动者光景是美国资本家,但中国方面是些什么人干这引狼入室的勾当?!”李玉亭头也没抬答道:“听说有尚仲礼和赵伯韬。”

“又是老赵!”吴荪甫觉得这次“公债多头公司”,是上定当了。他的阴暗心情反倒冲散了,他急急离开餐厅。现在他有的只是忿怒,只是想报复;他现在盼望的是快点明白失败的程度,以便再建反攻阵势。

吴荪甫回到家里。林佩珊正在大厅里弹钢琴,那音调是异常的悲凉。而范博文那幽幽的语言:“人生如朝露!在这阴雨天,梦样灯光下,最宜弹此一曲!”使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吴荪甫的脸色全变了。恶兆化成了犀利的钢爪,在他心上直抓。他狂怒到几乎要开口大骂,可是当差高升走上来又说了一句叫人心跳的话:“老爷,厂里来了电话!”

吴荪甫走进书房,拿起听筒,不知是吉是凶?手也有点抖了。突然,他的脸上一亮,大声说:“办的很好!—明天九点钟我到厂视察。”厂里的工潮已经按照屠维岳的预计解决,吴荪甫在一条战线上胜利了。

此时暴雨已过,一片金黄色太阳光照在花园里。吴荪甫轻松地走出书房,在雨后很干净的柏油路上走着,他觉得现在的空气是从来没有的清新。

当他走到大客厅前面,一阵汽车喇叭狂叫,一辆汽车直开到大客厅石阶前,车子还没停好,杜竹斋已经从车厢里跳了出来。他从来没有这样性急,这样紧张!吴荪甫赶快跑过去,心头也不由忐忑得很。

但是,出乎意外,杜竹斋笑嘻嘻说:“午后这一盘,空头们全来补进,涨风极厉害,几乎涨停板。我们先前如果多收二三百万,今天照样脱手!可惜我们开头太把细了!

“也罢,这是开市大吉!将来我们再干!”吴荪甫微笑着说。太阳斜射在他的脸上,他红光满面。他已经在两条战线上取得胜利;李玉亭报告的什么大计划—不妨说大阴谋,此时已再不能威胁吴荪甫了。

在两条战线上取得胜利之后,吴荪甫雄心勃勃,准备大干一番。可是在朱吟秋押款与公债拆账问题上,他和赵伯韬产生了矛盾,不得不请李玉亭去找老赵作一次谈判。

李玉亭忘记了今天是“五·卅”,他坐着自己的包车,急急赶往赵伯韬那儿。不料经过东新桥,正遇上一支二三百人的游行队伍,跟巡捕打了起来,马路上一片混乱。

李玉亭叫车夫绕道快跑,哪里知道将到大新街,又碰到巡捕追赶示威的人,不知何时撒在他车子里的一叠传单闯了祸!李玉亭拿出大学教授的名片来,巡捕还是不肯放。

巡捕将他连同他的包车夫和车子都带进了老闸捕房。写字间里的人总算还客气,没有扣留他。而是扣住车子,要他交保。

幸而这里离老赵住的华安大厦已不远,他就步行了去。走到华安大厦,已经十点半。他坐电梯到了五楼,在甬道中拿出自己的名片,交给侍役。过了好久,那侍役方将他引进一里一外两套间兼附浴室的精致客房。

通浴室的门半开着,水蒸气夹着浓香充满了这一里一外的套间。李玉亭的近视眼镜上顿时白茫茫一片。他仿佛看见一个浑身雪白毛茸茸的人形一闪,还传来了格格的艳笑。

李玉亭惘然抹一下眼镜,定神再看:穿着浴衣的赵伯韬,元宝似的横埋在沙发里。不用说,他也刚刚浴罢。他并不站起来,只微微伸手,算是招呼过了。

赵伯韬随即转脸朝卧室喊道:“玉英——出来!见见这位李先生。他是近视眼,刚才一定没有看明白。”李玉亭惊异地张大了嘴巴,想阻拦,可是那披着雪白毛布的女人,早就笑吟吟袅着腰肢出来了。

赵伯韬微微笑着,转眼对李玉亭尖利地瞥了一下,伸手就推拨着那女人的身子,要她袅袅婷婷地转一个圈子,又一个圈子。

然后用力一推,命令似的说道:“够了!去罢!妆扮你的罢—把门关上!”仿佛拿珍贵的珠宝在人面前夸耀一番便又藏好似的。赵伯韬这才对李玉亭道:“怎么?玉亭!吓,你的脸红了!哈哈,真是少见多怪!”

“我这人办事图爽快,不愿人家七猜八猜,不像吴老三。刚才你进来看见这里有女人,你的眼睛不好,你没有看明白,你一定在猜。现在你可看明白了罢?你说不好吗?像西洋女人呢!

这一来,李玉亭颇费踌躇,既要不辱使命,又不要弄成显然的吴派。然而当他刚刚提到吴荪甫与赵伯韬争执的问题时,赵伯韬就叫了起来:“玉亭!今天你是带了条件来还是来探探口风?

猛不防是这么“爽快”,李玉亭有点窘了。他赶快回答:“不—是。伯翁和荪甫是老朋友,有什么话,尽可以面谈—”但是赵伯韬像看透了李玉亭的心事似的,蓦地仰面大笑起来。

“玉亭,我们也是老朋友,有啥说啥,我没有秘密。就像女人—”李玉亭听了,心里发急,惟恐把正经事滑过去,幸而,赵伯韬转了口风:“好,现在说正经的,公债拆账照荪甫意思;只是朱吟秋的押款我已经答应了。

李玉亭顿感这次交涉非常棘手。赵伯韬掐住了吴荪甫的要害,他宁肯在“公债拆账”上吃亏两三万!却硬要放款给朱吟秋。李玉亭轻轻吁了口气说:“可是荪甫注意的也就是对朱吟秋的押款,-”

“我知道这牵涉到一批干茧!”赵伯韬轻描淡写地说。李玉亭一怔,背脊上竟急出一片冷汗,冲口问道:“我不懂,你伯翁要那些干茧做什么?荪甫要是—”

李玉亭的话又被打断,赵伯韬一声干笑:“你不懂?笑话!我办事爱开诚公布。玉亭,我提出个办法,看荪甫他们能不能答应,我介绍尚仲礼加入益中信托公司做总经理。他们那个姓唐的是个汪派嘛!

李玉亭现在完全明白了,到底赵、吴之间的纠纷不是单纯的商业性质,他感到两方面的妥协已经无望了。但他还是讲了最后一言:“伯翁,以大局为重,荪甫没这批干茧就就不能开工,不能开工就会有工潮—”

赵伯韬不以为然摇摇头,淡淡地说出四个字:“过甚其词。”李玉亭很难受。他的一片忠心被辜负,不得其主的孤愤油然而生。他再没什么话好说了,只好起身告辞,赵伯韬很客气地送他到房门外。

李玉亭再到马路上时,南京路一带的警戒还是很森严,路旁传单到处全是。汽车疾驰而过卷起一阵风,那些传单就在马路上旋舞。

一张飞来,他随手抓住,几行惊人的句子直钻他心窝:“······军阀官僚豪绅地主买办资产阶级,在帝国主义指挥下联合向革命势力进攻,然而帝国主义以及中国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亦日益加深,中国革命民众必须加紧······”

他眼前顿时幻出一幅怪异的图画:吴荪甫扼住了朱吟秋的咽喉,赵伯韬又从后面抓住了吴荪甫的头发,他们拚命角斗,不管后面尚有外人操刀伺隙。

李玉亭赶快丢掉那张传单,像有鬼赶着似地踉踉跄跄向前跑去。“这就是末日到了,到了!”他的一颗心重甸甸地直往下沉,沉!

从此,李玉亭再不敢把自己牵进吴、赵的纠纷,可一有机会,他总打算做和事佬。一次在银行公会餐厅里,他遇见杜竹斋就劝他“大义灭亲”,在吴荪甫头上加点压力,说吴荪甫那样的刚愎自用是一个祸根。

旧历端阳节终于在惴惴不安中过去了。商家老例的一年第一次小结账不得不归并到“中秋”;战争改变了生活的常轨。从日本朋友那边听到共产党红军占领岳州消息的李玉亭,决定去找吴荪甫再进一次忠告。

走进吴公馆小客厅,里面只坐着吴荪甫的法律顾问秋律师。寒暄以后,秋律师不胜感慨地说:“世界上总是大吃小,尽管像你所说,金融界想操纵中国工业,可是益中公司也在并吞小厂。我这里就有八个厂的合同··

吴荪甫和杜竹斋双双走进小客厅,秋律师立即衔命走了。当李玉亭说红军占领岳州并准备借此劝吴荪甫顾全大局,与赵伯韬和好的时候,吴荪甫却淡淡地笑了:“谣言!是张桂军取岳州,故意架到共产党头上!

李玉亭固执地说:“确是红军!大江南北都是兵火,有些地方是杂牌军与红军猫鼠同穴而居。”吴荪甫打断了李玉亭的话:“对了!前几天孙吉人有一条下水轮船在沙市附近被扣,也不知是杂牌军还是红军扣的。

“孙吉翁可真走黑运!听说是新打的一条船,造价三十万两呢!”杜竹斋接口说。可是他心里却想着另一些事。公债市场的变幻使他纳闷,大局如此紊乱,而今天公债反倒回涨,这是他猜不透的一个谜。

李玉亭还想引吴荪甫注意大局的危险,大家应该和衷共济。可是他已经没有再发言的机会了。一个当差来请吴荪甫去听电话,说是朱吟秋打来的。吴荪甫立刻眉毛一跳,不胜诧异。

李玉亭看来是不便再坐下去了,也就告辞走了。杜竹斋点上一支雪茄,一面忖量朱吟秋为什么打电话来,一面顺步上楼看女客们在二楼洋台上打牌。

等到杜竹斋再回到楼下书房里,吴荪甫正在那里打电话,听来好像对方是唐云山。吴荪甫放下话筒,一脸的紧张兴奋说:“竹斋,明天你那边凑出五十万来—五十万!”杜竹斋愕然看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等杜竹斋回答,吴荪甫又接下去说:“云山来电话,又是老赵。你说今天公债为何回涨?原来市场上开出低价,他就扒进,却也不肯多进,只把原价吊住了—”杜竹斋慌忙抢着说:“那我们就糟了。我们昨天就该补进。

吴荪甫见杜竹斋额头满是细的汗珠,微笑着摇摇头:“就算昨天补进,我们也已经吃亏。

“现在明摆着,武汉吃紧,陇海线没有进出,原价迟早要跌。只要我们准备充足,一见涨风就抛,也一直支持到月底交割,我们就胜了!”吴荪甫信心十足。但杜竹斋却反对:“荪甫!这样干,太危险!

“没有危险!竹斋,一定没有危险!你凑出五十万,明天压一下,散户就要恐慌,长沙方面张桂军一定有新发展,—这么两面一夹,市场会大大下跌,老赵再有本领也不行!竹斋,这不是冒险,这是出奇制胜!

然而杜竹斋闭了眼睛摇头。他想起李玉亭所说的荪甫刚愎自用来了。他打定主意不跟着荪甫跑了。“你的办法有无风险倒在其次,我凑不出五十万;既然你一定要做,那益中里凑起的四五十万,都去做公债罢。”

“那—不行!”益中用最有利的条件收买了八个厂,这是吴荪甫最得意的“手笔”,而这钱是这些厂的周转金,决不能挪用。然而杜竹斋最不满意的也是这一点:“要做公债就不要办厂!场面刚刚拉开,马上就闹饥荒!”

吴荪甫万万没料到劝诱杜竹斋做公债不成,却反而引起他大大不满于益中。这会使今后在银钱业方面通融款子困难了。于是他反复向杜竹斋劝说,然而杜竹斋的主意已定,只是闭着眼睛摇头,不再开口。

沉默良久,杜竹斋送出几句话:“你和老赵斗法,当心跌跤。老赵不肯放朱吟秋的茧子给你不就是例子!”吴荪甫狞笑一声:“得了,竹斋,我忘记告诉你,刚才朱吟秋来电话,他连茧子和厂都要盘给我了!”

“什么道理?这是明摆着的。老赵打听到我已收买了些茧子,拉住朱吟秋没意思了。他还有层坏意思,想把我弄成一面搁死现款,一面又过剩茧子!然而他没想到朱吟秋连那座厂也盘给我了。

吴荪甫很镇静,虽然他目下现款紧,但扩充企业的雄心减轻了其他的佛逆。但是杜竹斋更加觉得和老赵“斗法”是危险的,他正要进一步劝说吴荪甫,书房门忽然开了,唐云山神色慌张地被引了进来。

“张桂军要退出长沙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一屁股坐在沙发里。书房里象死一样的静。上游局势逆转,公债要回涨了!他们在公债上大做“空头”,就要输给赵伯韬了!

过了一会,吴荪甫问清楚这还是内部消息,突然对杜竹斋说道:“人事不可不尽。竹斋,这是军事秘密,目下长沙城里还有桂军,外人不知道;我们连夜布置,你在银钱业方面想些办法,明天早市我们就补进—”

“我担保到后天,长沙还在桂军手里!”唐云山忽然很有把握似的插进来说。杜竹斋点点头,为了自己在益中的资本不至于蚀光,他只好再度对益中事务热心些,匆匆去布置了。

送走了唐云山,吴荪甫就在花园里踯躅。现在已是黄昏,满园子苍苍茫茫。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渺小,而他的事业前途风浪又太大,只凭他两手东拉西抓,委实是应付不了!

水样凉的晚风,减轻了他心中的烦躁。再忖量:他是经过无数险恶风浪才到今天的,何况今天还有企业界身经百战的宿将孙吉人他们共事,难道就怕了么?

一阵香风扑进鼻子,薄暗中出现一个欣长轻盈的影子,他知道是少奶奶来了。“雷参谋来了个电报呢!奇怪是从天津打来的,说是不久就要回上海来了。”少奶奶的声音有点异样,似喜又似怕。

然而吴荪甫并未留意到她的异样。他的敏感神经从“天津”二字陡然搭到公债市场,雷参谋是带着一旅兵的现役军官,他打到了天津了吗?那么明天公债市场的变化?—刹那间他又觉得浑身燥热不堪。

他粗暴地叫起来:“佩瑶,你这香水怪头怪脑!—嗳,进屋子里去罢,二姐还没走吗?”也没等少奶奶回答,吴荪甫就跑了。一路上,他的脑子里沸滚着许多杂乱的问题,“拚着八万元白丢,以后不做公债了罢?

“然而不行,不从公债上打到赵伯韬,将来益中会受到他的破坏!·····”快到大客厅时。吴荪甫站住了,他对少奶奶轻声说道:“我们到二姐跟前去撺恿竹斋放胆做公债,你要说雷参谋是被捉到天津的,要说的像些!

吴少奶奶呆住了,她不懂得荪甫的用意,是想以雷鸣被擒,证明中央军打了败仗,公债要下跌,让杜竹斋拿出钱来做公债;少奶奶心里却是无端一阵悲哀,仿佛已经看见受伤被擒的雷鸣了。

这一着果然灵验,虽然杜竹斋没有拿出五十万,他在公债市场上和银钱业方面,却是竭尽全力活动。因为他们消息得到早,放了相反的空气,又及时补进。月底交割,总算扯平,没大损失。

这一番在公债市场上与老赵的斗法,叫杜竹斋出了好几身冷汗。现在总算不分胜负结束了。现在,乘益中公司还没露出败相的时候,把资本抽出来罢,不管他们八个厂将来有多少好处,总之是“一身不入是非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