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故事:狐仙叹
成都府的春天总是来得格外早,二月的风里已带着几分暖意。狄博文蹲在自家茅屋前的小溪边,将一捧清水泼在脸上。水中的倒影里,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面容如今已布满风霜,眼角细纹里夹着几道深深的愁苦。
“三十而立…”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洗得发白的青衫袖口。这件衣裳还是三年前赴乡试时做的,如今肘部已经磨出了两个破洞。溪水哗哗流淌,像是嘲笑他半生的落魄。
山脚下的茅屋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寒酸。屋顶的茅草被昨夜的风掀开一角,露出里面发黑的梁木。狄博文叹了口气,拿起墙角的扁担和柴刀。自从父母相继离世,这两亩薄田的收成连糊口都勉强,他不得不每日上山砍柴,挑到十里外的集市上换几个铜板。
“狄秀才!又去打柴啊?”隔壁李老汉扛着锄头经过,脸上堆着刻意的笑容,眼睛却不住往他破旧的衣袍上瞟。
狄博文勉强扯出个笑容点点头。他心知肚明,自从去年他向李老汉借半斗米被婉拒后,这声”秀才”里就只剩讽刺了。山路上,几个孩童正在追逐嬉戏,看见他便齐声唱起来:”穷秀才,穿破鞋,考到白头也中不来…”
山风呜咽,狄博文握紧柴刀的手微微发抖。曾几何时,他也是成都府有名的才子,七岁能诗,十岁通晓五经。父亲狄员外每每宴客,必要他当众赋诗,满座宾客无不击节称赞。可命运弄人,三次乡试,次次名落孙山。最后一次放榜那日,父亲在祠堂里吐了血,没过半年就撒手人寰。母亲终日以泪洗面,不出一年也跟着去了。
“啪!”
一截枯枝在他刀下应声而断。汗水顺着眉骨滑入眼睛,火辣辣的疼。狄博文用袖子抹了把脸,抬头望了望日头。已是正午时分,背上的柴捆足够换两日口粮了。他寻了棵老松树坐下,从怀中掏出个硬如石头的杂粮馍,就着山泉水慢慢啃着。
树影婆娑,山风送来远处寺庙的钟声。狄博文忽然想起儿时随母亲上香,有位老和尚摸着他的头说:”此子慧根深种,可惜执念太重。”当时母亲还笑说和尚胡言,如今想来,竟是一语成谶。
“轰隆——”
一声炸雷突然在头顶爆开,惊得狄博文差点跳起来。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乌云压顶。狂风卷着砂石打在他脸上,生疼。他慌忙挑起柴担往山下跑,豆大的雨点已经噼里啪啦砸下来。
跑到半山腰时,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在不远处。狄博文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却看见一幅奇景——云端立着个鸟嘴人身的怪物,手持雷锤电凿,正追赶着一个白衣女子。那女子跌跌撞撞地奔逃,忽然脚下一滑,摔在泥泞的山路上。
“雷公?!”狄博文倒吸一口凉气。更让他震惊的是,那雷公竟举起电凿要对女子下杀手!
来不及多想,狄博文扔下柴担,抄起扁担就冲了过去。”住手!”他大喊着横在女子身前,扁担直指雷公,”光天化日,岂可欺凌弱女子!”
雷公显然没料到有人阻拦,电光在凿尖噼啪作响,却迟迟未落下。那女子原本惊恐地望着狄博文,见他竟是来相救,眼中顿时涌出泪水,瑟缩着抓住他的衣角。
“书生让开!此乃妖孽!”雷公声如洪钟,震得狄博文耳膜生疼。
狄博文却寸步不让:”就算是妖,也该由官府处置,岂能滥用私刑!”他说得义正辞严,实则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扁担在手中不住颤抖,却始终横在女子身前。
雷公绕着他转了三圈,电光几次欲落未落。最终,随着一声不甘的雷鸣,那鸟嘴人身的身影渐渐消散在乌云中。雨势渐小,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湿漉漉的山路上。
女子这才松开狄博文的衣角,盈盈下拜:”恩公在上,请受俪儿一拜。”
狄博文连忙搀扶,这才看清女子容貌。只见她约莫二八年华,眉如远山,目似秋水,虽衣衫尽湿却掩不住通身灵气。只是细看之下,她耳后隐约有些细密的绒毛,裙摆下似乎藏着什么活物在不安地扭动。
“姑娘是…”
“恩公莫怕。”女子咬了咬唇,”俪儿实是山中狐妖,修行百年方得人形。今日正是雷劫之期,若非恩公相救,怕是…”
狄博文闻言非但不惧,反而生出几分亲近。他苦笑道:”我连人都救不了,倒救了只狐狸。”便将父母离世、亲友离散之事简略说了。
俪儿听罢,眼中泪光盈盈:”恩公心善,俪儿愿以身相报。”见狄博文要推辞,她急道,”我知恩公顾虑。若蒙不弃,俪儿可受断尾之痛,化作真正的人形相伴左右。”
“这…”狄博文望着她诚挚的目光,心中某处坚冰悄然融化。但转念想到自己茅屋漏雨、米缸见底的窘境,又黯然道:”我身无长物,怎能…”
俪儿忽然展颜一笑:”恩公随我来。”她引着狄博文来到一株老槐树下,”请恩公往下挖三尺。”
狄博文将信将疑,用柴刀掘土。不多时,刀尖”铛”地撞到硬物。扒开浮土,竟是个密封的陶瓮。掀开盖子,白花花的银锭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
“这、这是…”
“百年前有个江洋大盗在此埋赃,后来被官府正法。”俪儿笑道,”这些银子无主多年,合该恩公所得。”
狄博文却犹豫起来:”若是他人所藏…”
“恩公果然至诚君子。”俪儿眼中满是钦佩,”俪儿以百年道行担保,此银确系无主之物。”
当夜,明月如盘。狄博文与俪儿在月下焚香盟誓,结为夫妻。俪儿咬破手指,在黄纸上画了道符咒烧化。随着一声痛呼,她身后现出三条雪白的狐尾,其中一条应声而断,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夜风中。
有了银子,狄博文第一件事就是要翻修房屋。俪儿却拉住他的手:”夫君,财不露白。这茅屋虽陋,却能遮风避雨。”
“娘子不知。”狄博文眼中闪着复杂的光,”当年那些势利小人…”
俪儿见他执意如此,只得叹息着由他去了。
不出半月,三间茅屋变成五进大宅,青砖黛瓦,雕梁画栋。狄博文又买了三十亩良田,雇了长工佃户。昔日冷落的门庭忽然车马盈门,那些多年不见的亲戚故旧纷纷登门,个个脸上堆着谄笑。
“博文兄果然大器晚成!”
“我早说过狄兄非池中之物!”
“表弟啊,当年你父亲临终前,可是我帮着操办的后事…”
狄博文坐在太师椅上,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心中既痛快又酸楚。更让他得意的是,每当俪儿出来奉茶,那些男人眼中的惊艳与嫉妒几乎要化为实质。
“狄兄好福气啊!”王员外盯着俪儿袅娜的背影,酸溜溜地说,”不知尊夫人是哪家闺秀?”
狄博文笑而不答。倒是俪儿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妾身本是山中猎户之女,蒙夫君不弃。”她说话时耳后的绒毛早已消失,举手投足间比大家闺秀还要端庄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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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狄博文对登门求助者来者不拒。堂兄说要开店,借去五十两;表叔称儿子娶亲,拿走三十两;连多年不见的远房姨母都哭诉家贫,讨了二十两银子去。可当狄博文开始婉拒时,那些笑脸立刻变了颜色。
五月初八那日清晨,长工慌慌张张跑来报告:”东家,咱家的牛…全死了!”
狄博文赶到牛棚,只见五头壮牛口吐白沫倒在血泊中,饲料槽里还残留着可疑的白色粉末。没过几天,田里即将成熟的稻子被人连夜割倒了一大片。更可怕的是,有人开始在他家院墙外撒纸钱,咒他们夫妇早死。
“我早该听娘子的。”狄博文在灯下握紧俪儿的手,声音哽咽,”这世道,人心比妖还可怕百倍。”
俪儿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水:”夫君现在明白也不晚。”
当夜三更,一辆马车悄悄驶出狄家宅院。车上装着简单的行李和那坛所剩不多的银子。俪儿倚在狄博文肩头,轻声道:”听说江南山明水秀,我们去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好不好?”
狄博文望着渐行渐远的故宅,忽然觉得心中块垒尽消。他揽住妻子纤细的腰肢,在她额间落下一吻:”有娘子相伴,去哪里都好。”
马车消失在晨雾中,只留下空荡荡的大宅和那些心怀鬼胎的”亲朋”。后来有人说在西湖边见过一对神仙眷侣,男子温文尔雅,女子貌若天仙,常在月下对饮。更奇的是,那女子裙摆下偶尔会露出一截雪白的尾巴,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