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席方平
在那东安之地,有个名叫席廉的老实人,为人忠厚淳朴,不善言辞,却不想与村里的富户羊某结下了深仇大恨。那羊某先一步离世,可几年后,席廉却突染重病,卧床不起。临终之际,他面容扭曲,眼中满是恐惧与绝望,对家人气若游丝地说道:“那羊某,他…… 他买通了阴间的鬼吏,要来拷打我啊……” 话未说完,便浑身红肿,在阵阵凄厉的号叫声中含恨而逝。
席方平,席廉之子,眼睁睁看着父亲这般悲惨离世,心中好似被万箭穿心,悲痛万分,茶饭不思。他紧握着拳头,双目通红,咬牙切齿地发誓:“我父亲一生老实本分,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如今竟被那恶鬼诬告欺凌!我定要前往阴间,为父讨回公道,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自那以后,席方平仿若丢了魂一般,时而呆坐在角落里,眼神空洞;时而又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好似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殊不知,他的灵魂已悄然脱离了躯体,踏上了那未知而艰险的阴间之路。
席方平刚踏出家门,望着那陌生而阴森的前路,顿感迷茫无措,不知该去往何方。就在这时,他瞧见路上有几个模糊的身影在飘荡,便急忙上前询问去往城里的道路。那几个身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不轻,哆哆嗦嗦地指了个方向后便匆匆散去。席方平沿着指引的方向快步前行,不多时,便来到了那座阴气森森的城池前。
走进城中,席方平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那囚禁父亲的监狱。还未靠近,便听到里面传来阵阵痛苦的呻吟声。他心急如焚地跑到监狱门口,远远地就看见父亲席廉正蜷缩在屋檐下,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模样狼狈至极。席廉听到动静,艰难地抬起头来,当看到儿子的那一刻,泪水夺眶而出,他泣不成声地哭诉道:“儿啊,这些狱吏都被那羊某收买了,他们不分昼夜地拷打我,我的双腿…… 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啊……” 席方平闻言,怒发冲冠,双眼好似要喷出火来,他对着狱吏们破口大骂:“我父亲若是有罪,自有阳间的王法来惩处,岂容你们这些阴间的恶鬼肆意摧残!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骂完后,他强忍着心中的怒火,转身走出狱门,找了个地方,一笔一划地写下了状纸,字字句句皆是血泪控诉。
恰逢城隍晨起升堂问事,席方平怀揣着那写满冤屈的状纸,大步流星地走进公堂,将状纸高高举起,声泪俱下地喊冤:“大人,我父亲被冤枉,遭受如此酷刑,求大人为我父亲做主啊!” 那羊某听闻席方平告状,心中大惊,赶忙动用自己在阴间的关系,里里外外使了不少银子,将上下打点得妥妥当当。等到对质之时,城隍竟以席方平无证据为由,判定他无理。席方平满心冤屈,却无从申诉,只觉一股闷气堵在胸口,让他几近窒息。但他并未就此放弃,而是拖着沉重的脚步,又在那阴森的阴间道路上走了百余里,来到了郡衙。
在郡衙,席方平再次将城隍营私舞弊之事申诉给郡司。那郡司却对他的申诉置之不理,拖延了足足半月有余,才不情不愿地开始审理。可谁能想到,这一审竟是对席方平的一场毒打。席方平被打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却始终紧咬牙关,不吭一声。最后,案件仍被无情地批回城隍处复审。席方平回到县衙,迎接他的又是一轮惨无人道的酷刑折磨。那阴森的牢房里,回荡着他痛苦的呻吟声,可他心中的冤屈却如野草般疯狂生长,无处可伸。
城隍见席方平如此倔强,心中害怕他再次上告,便派了几个衙役押送他回家,妄图让他就此罢休。衙役们押着席方平走到龙口,便将他扔下,转身回去交差了。席方平望着那远去的衙役身影,心中满是不甘与愤恨,他怎会就此屈服?于是,趁着夜色,他偷偷地逃离了家,一路摸索着来到了阎王殿,决心要将郡司和城隍的贪财受贿、残害无辜之举告到阎王那里。阎王得知此事,立刻派人押郡司和城隍前来对质。郡司与城隍吓得肝胆俱裂,私下里秘密派了心腹去找席方平说情,承诺只要他放弃告状,便给他一千两银子作为补偿。席方平听后,冷哼一声,眼中满是不屑与决绝:“我要的是公道,不是你们这些昧着良心的臭钱!”
过了几日,席方平借住在一家旅店里。店主见他整日愁眉不展,便好心劝道:“你这后生,也太意气用事了!官府都已经跟你求和了,你却不答应。如今听说城隍与郡司都给阎王送了信去,恐怕你的案子要凶多吉少了。” 席方平听了,心中虽也闪过一丝忧虑,但他仍坚信邪不压正,并未将店主的话完全放在心上,只当是这阴间的流言蜚语罢了。
不久,一个身着黑衣的衙役匆匆赶来,传席方平去见阎王。席方平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衫,昂首挺胸地走进了阎王殿。升堂后,阎王满脸怒容,恶狠狠地瞪着席方平,不容他有半分申辩,便大声喝令衙役打他三十大板。席方平挺直脊梁,厉声责问:“小人究竟犯了何罪?为何要受此刑罚?” 阎王却好似耳聋一般,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席方平挨着板子,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他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我该打!我该打!谁叫我没有钱去贿赂你们这些贪官污吏呢!” 阎王闻言,更是暴跳如雷,气急败坏地命小鬼准备火床。
两个小鬼面露狰狞之色,将席方平一把揪下堂去。只见东台阶上摆放着一张巨大的铁床,床下烈火熊熊燃烧,炽热的火焰舔舐着床面,将其烧得通红发亮,仿佛来自地狱的刑具。小鬼们粗暴地剥掉席方平的衣服,将他狠狠地按倒在火床上,双手用力地揉搓着他的身体。席方平顿时感到一阵剧痛袭来,那火焰好似要将他的骨肉都烧化一般,他的皮肤迅速变得焦黑,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刺鼻气味。他痛苦地挣扎着,却无法逃脱这炼狱般的折磨。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小鬼们见他还未断气,便不耐烦地说:“可以了。” 随后将他从火床上扶起来,扔给他一件破旧的衣服,让他穿上。席方平强忍着浑身的剧痛,颤抖着穿上衣服,此时的他,双腿一瘸一拐,但眼神中却透露出一股坚定的光芒。
他再次被押到堂上,阎王冷冷地问道:“还敢再告吗?” 席方平咬着牙,字字铿锵地说:“大冤未伸,我决不会死心!若说不告,那是欺骗大王,我一定要告到底!” 阎王怒目圆睁,吼道:“你到底要告什么?” 席方平挺直胸膛,大声说道:“我所遭受的一切冤屈和痛苦,包括你们这些阴间官吏的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之举,我全都要告!” 阎王气得七窍生烟,大手一挥,命小鬼用锯锯了他。
两个小鬼将席方平拉到一根八九尺高的木柱前,木柱旁边放着两块血迹斑斑的木板,那木板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凝结成暗红色的斑块,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无数冤魂的悲惨遭遇。小鬼们刚要将席方平绑上,突然听到堂上阎王大声喊 “席方平”,两个小鬼不敢违抗,又将他押了回去。阎王再次问道:“你还敢告吗?” 席方平毫不犹豫地回答:“非告不可!” 阎王恼羞成怒,命小鬼速速将他拉下去锯了。
下堂后,小鬼们用两块木板将席方平紧紧夹住,然后将他绑在木柱上。刚下锯,席方平便觉得头部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仿佛头被硬生生地劈成了两半,那疼痛深入骨髓,让他几乎昏厥过去。但他紧咬牙关,硬是一声不吭。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小鬼轻声赞叹道:“好一条硬汉子!” 锯声在耳边轰鸣作响,眼看锯子就要锯到他的胸间,又听见另一个小鬼说:“这人没犯什么错,还是个大孝子,锯的时候稍微偏一点,可别伤了他的心。” 于是,锯锋便稍稍曲折着锯了下去,这一下,席方平疼得浑身颤抖,冷汗如雨下,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模糊起来。片刻之后,他的身体终于被锯成了两半。小鬼们解下木板,席方平的两半身子无力地倒在地上,鲜血汩汩地流淌出来,在地上汇聚成一滩暗红色的血泊。
小鬼们上堂大声回报,堂上阎王传呼,让把席方平的两半身子合起来带到堂前。两个小鬼无奈地将他的两半身子重新拼合在一起,然后拖着他往堂上走。席方平只觉得中间的锯缝处疼痛难忍,每走一步,都像是有千万根针在扎着他的伤口,走了不到半步,便眼前一黑,跌倒在地。这时,一个小鬼从腰间掏出一条红丝带,扔给席方平说:“看你是个孝子,这条带子送你,算是报答你的孝心吧。” 席方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手接住丝带,将其紧紧地捆在身上。说来也怪,那丝带刚一系上,他便觉得身体仿佛注入了一股神秘的力量,疼痛瞬间消失,身体也变得健壮起来。
他再次被带到堂上,阎王依旧像之前那样问他是否还敢告状。席方平心中害怕再次遭受酷刑,犹豫了一下,最终无奈地回答:“不告了。” 阎王听后,立刻命小鬼送他回人间去。
鬼差领着席方平出了北门,指着一条路对他说:“沿着这条路走,就能回到家了。” 说完,便转身离去。席方平望着鬼差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在阴间的种种遭遇,不禁感叹:这阴间的黑暗腐朽,比起阳间竟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他又怎会甘心就这样放弃为父伸冤呢?忽然,他想起世间传说灌口二郎神乃玉帝的亲戚,为人聪明正直,若是能向他告状,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想到这里,他心中暗自欣喜,见那两个鬼差已经走远,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南跑去。
他一路狂奔,正跑得气喘吁吁之时,突然有两个鬼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他说:“阎王早就怀疑你不会乖乖回去,果然被他料中了。” 说完,便不由分说地将他拖回阎王殿。席方平心中暗忖:这次阎王必定会大发雷霆,自己恐怕要遭受更加惨烈的刑罚了。然而,当他再次见到阎王时,却发现阎王的脸上并没有想象中的愤怒之色。阎王看着他,缓缓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孝子,你父亲的冤案,我已经为他昭雪了。如今他已经转世投胎到富贵人家去了,你也不必再为此事奔波喊冤了。现在我送你回阳间,给你千金家业,让你享百岁之寿,你应该满足了吧?” 说着,便拿起笔在生死簿上写下几行字,然后盖上了巨大的官印,还特意让席方平亲眼目睹。席方平心中虽有疑虑,但此时也别无他法,只得谢恩退下。
小鬼陪着他一起走出殿门,一路上,小鬼不停地驱赶着他,嘴里还骂骂咧咧:“你这狡猾的家伙!三番五次地折腾,害得我们跑来跑去,都快累死了。你要是再敢不听话,就把你扔到大磨里,磨成粉末!” 席方平怒目而视,回骂道:“你们这些小鬼,仗着阎王的权势为非作歹,我席方平可不是被吓大的!我这性子,刀锯之刑都能忍受,还怕你们的抽打吗?有种你们就回去告诉阎王,让我自己回去,别假惺惺地送我!” 说完,他转身就往回跑。两个小鬼见他如此强硬,心中害怕,赶忙好言好语地劝他回来。席方平心中暗自冷笑,故意放慢脚步,走几步就坐在路旁歇息一会儿,把两个小鬼气得直跺脚,却又敢怒不敢言。
走了许久,他们来到一个村子。一家大门半掩着,小鬼们拉着席方平走过去,想坐下歇歇脚。席方平顺势坐在门坎上,两个小鬼见他放松了警惕,便趁他不备,猛地将他推进门去。席方平只觉眼前一黑,等他回过神来,却惊异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个婴孩。他愤怒地大哭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肯吃奶。就这样,三天后,这个可怜的婴孩便夭折了。
席方平的灵魂在阴间飘荡不定,但他心中始终牢记着要去找二郎神告状的决心。在那茫茫阴魂中飘荡了几十里后,他忽然看见前方有一队威风凛凛的仪仗队缓缓走来。那仪仗队用五彩斑斓的鸟羽装饰着,旌旗招展,戟铖闪耀,浩浩荡荡地摆满了道路,气势恢宏,仿佛是从天际而来的神明队伍。席方平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可慌乱之中,他还是不小心冲撞了仪仗队。瞬间,几个身形矫健的护卫冲了过来,将他一把抓住,用绳子紧紧地捆住,然后押送到一辆华丽的车前。
席方平抬头望去,只见车中坐着一位年轻男子,那男子气宇轩昂,风度翩翩,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与高贵。男子见席方平被押到车前,便轻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会冲撞我的仪仗队?” 席方平望着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男子,心中冤恨如潮水般涌来,他心想:此人看起来身份尊贵,或许能帮我主持公道。于是,他便将自己在阴间的悲惨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言辞恳切,声泪俱下。男子听后,微微动容,便命人给席方平松绑,让他跟着车子一起前行。
不多时,队伍来到一个庄严肃穆的地方,只见路旁早已站着十多位身着官服的官员,他们个个神情恭敬,低头弯腰,等候着车中的男子。车中的男子一一与他们打过招呼后,指着席方平对其中一位官员说:“这是下界来的人,正想找你诉冤。你务必尽快查明案情,做出公正的判决。” 席方平心中好奇,向旁边的随从打听,这才得知车中的男子竟是玉帝的九王子,而他所嘱咐的那位官员,正是大名鼎鼎的二郎神。席方平仔细端详着二郎神,只见他身材魁梧高大,满脸胡须浓密而威严,与世间传说中的模样有些不同,但那股正义凛然的气势却扑面而来,让席方平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
九王子离开后,席方平跟着二郎神来到一座威严的官署。走进官署,他一眼便看见父亲席廉以及那姓羊的和一众衙役都已经在那里等候。不一会儿,几个囚车被押了进来,里面关押的正是阎王、郡司和城隍。二郎神神色冷峻,目光如炬,当堂开始审问。在铁证如山的事实面前,那三位官员吓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趴在地上不敢动弹。二郎神见状,冷哼一声,立刻提笔写下了判决书。
判决书上写道:“经查,阎王你身居高位,身受帝恩,本应以身作则,廉洁奉公,为臣僚树立楷模。然而,你却背离正道,贪赃枉法,结党营私,肆意炫耀官威,狠毒贪婪至极,致使阴间生灵涂炭,妇孺的骨髓被你榨干,蝼蚁般的生命在你眼中如草芥般可怜。你罪大恶极,应当捧起西江之水,洗净你那肮脏的肠胃;烧红东壁下的火床,让你也尝尝被折磨的滋味。城隍、郡司,你们身为百姓的父母官,受上帝之托管理阴间事务,虽官位不高,但责任重大,理应为百姓谋福祉,刚正不阿。可你们却上下勾结,狼狈为奸,枉法作弊,将百姓的疾苦抛之脑后,施展各种奸谋诡计,贪得无厌,简直是人面兽心!你们应被剔去骨髓,剥去皮毛,暂且在阴间处以死刑,罚你们转世投胎变作牛马,以示惩戒。差役们,你们身处鬼府,本应修身行善,争取转世为人,可你们却在阴间兴风作浪,为虎作伥,飞扬跋扈,阻断道路,滥施淫威,让百姓们对你们惧怕万分。你们罪不可恕,应当在刑场上剁去四肢,再扔进滚烫的油锅里,捞出你们的筋骨,让你们也尝尝痛苦的滋味。姓羊的,你富而不仁,狡诈阴险,你的财富如那遮天的金光,让阎王殿都变得昏暗不明;你的铜臭之气熏天,使得枉死城不见天日。你用金钱收买鬼卒,贿赂神灵,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应当没收你家的全部家产,用来奖赏席生的孝行。上述人犯,立即押赴东岳大帝处执行刑罚,不得有误!” 二郎神写完后,将判决书传阅给案中涉及的所有人观看。
接着,二郎神又对席廉说:“念你儿子孝义感人,你又生性善良懦弱,本神便再赐你三十六年阳寿,让你能在阳间安享晚年。” 说完,便派了两个衙役送他们父子回家。
席方平小心翼翼地抄写了判决书,一路上,父子两人手捧着判决书,逐字逐句地读着。回到家,席方平先苏醒过来,叫家人启开父亲的棺材,见父亲僵硬的尸体仍然冷冰冰的。等到天黑了,才渐渐温暖复活了。再找那抄来的判词,已经不见了。从此,席家慢慢富裕起来,三年的功夫,良田成片。而羊家子孙则败落下去,楼阁田产,全部归了席家。村里有人想买羊家田产的,夜里都梦见神人叱责说:“这是席家的东西,你不能占有它!”起初还不相信,等种上庄稼,一年下来连一升半斗的粮食都收不到,于是,只得又卖给席家。席方平的父亲一直活到九十多岁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