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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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给我们讲点什么吧,彼得·伊凡诺维奇!”姑娘们说。

上校捻着他的白唇髭,清一下喉咙,开口说:“那是一八四三年,我们的兵团驻扎在倩斯多霍夫城附近。应当对你们说明一下,我的小~姐们,那年冬天冷得厉害,没有一天哨兵们不把鼻子冻坏,大风雪不把道路堵死的。凛冽的严寒十月底就开始了,一直闹到四月间。那时候,应当对你们说明一下,我可不是现在这样,活象一根熏黑的旧烟管,而是个翩翩佳公子,你们可以想象出来,脸皮白里透红,一句话,是个美男子。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就跟孔雀一样,花起钱来满不在乎,捻着唇髭,天下再也没有一个准尉象我这么神气。往往,只要我眫巴一下眼睛,磕一下马刺,捻一下唇髭,就连顶高傲的美人也会变成俯首帖耳的羔羊。那时候我爱追女人不亚于蜘蛛爱捉苍蝇,现在,我的小~姐们,如果我把当初搂住我脖子的波兰女人和犹太女人一个个举出来,那我敢向你们保证,数学里的数目字还不够用哟。……此外你们还要注意:我当时做团里的副官,擅长跳玛祖卡舞,又娶了个千娇百媚的女人,主让她的灵魂安息吧。至于我当时是个什么样的调皮鬼,怎样天不怕地不怕,那你们简直没法想象。如果县里闹出什么恋爱纠纷,如果有谁扯掉犹太人的长鬓发,或者打波兰小贵族的嘴巴,那大家心里有数:这个人一准是维威尔托夫少尉。”我做了副官,就有机会在县里各处奔走。我时而骑马去买燕麦或者干草,时而把有毛病的马卖给犹太人和波兰地主,不过,我的小~姐们,最经常的却是装着出差,去赴波兰小~姐的幽会,或者到有钱的地主家里去打纸牌。……我现在还记得,有一次,那是在圣诞节前夜,我坐着雪橇从倩斯多霍夫城到谢威尔吉村去,是上边派我去出差的。那天气,我跟你们说吧,可叫人受不了。……严寒不住逞威,把树木冻得辟啪地响,连马都咔咔地咳嗽,不出半个钟头,我和我的车夫都变成冰柱了。……光是严寒,不管怎样,总还可以对付,可是你们猜怎么着,半路上忽然起了暴风雪。白茫茫的大雪落下来,在空中打转盘旋,就象晨祷前的魔鬼,风哀叫起来,仿佛它的妻子被人夺走了似的。道路不见了。……不出十分钟,我、车夫、马都浑身是雪。

“‘长官,咱们迷路了!’车夫说。”‘哎,见你的鬼!你这个笨蛋,长着眼睛干什么用的?

好,一直往前走,也许会碰上一户人家!’“好,我们走啊走的,转过来转过去,照这样熬到半夜,我们的马才停在一个庄园的大门口不走了,据我现在记得,那是有钱的波兰人包亚德洛夫斯基伯爵的家。我对波兰人和犹太人一概不感兴趣,不过也得说句实话,波兰小贵族倒都是好客的人,而且再也没有比波兰小~姐更热情的女人了。……”我们给让进去了。……当时包亚德洛夫斯基伯爵本人住在巴黎,我们是由他的总管,波兰人卡齐米尔·哈普青斯基接待的。我现在记得,还没有过完一个钟头,我就已经坐在总管的厢房里,跟他妻子有说有笑,喝酒打牌了。我赢了五个金币,灌足了酒,就告个罪,说要睡了。厢房里没处可住,我就给领到伯爵府邸的正房去了。

“‘您不怕鬼吧?’总管把我领进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问道。隔壁是一个又冷又黑的空荡荡的大厅。”‘莫非这儿有鬼?’我问道,听见我的话语和脚步引起低沉的回声。

“‘我不知道,’波兰人笑着说,‘不过我觉得,这倒是个极其适合妖魔鬼怪留连的地方。’”我痛饮了一番,已经酩酊大醉,可是,老实说,我一听见这话,却浑身发凉。见它的鬼,看见什么都不要紧,可就是别看见鬼啊!然而这也没有什么办法,我就脱掉衣服躺下。

……我的蜡烛微微照亮四壁,你们猜怎么着,墙上满是祖宗的肖像画,一张比一张吓人,另外还挂着古代的兵器、猎人的角笛以及其他奇形怪状的东西。……四下里一片寂静,就跟坟墓里一样,只是隔壁的大厅里有老鼠沙沙地响,家具发出干裂声。窗外正在闹得天翻地覆。……风不知在为谁唱挽歌,树木哭啊叫的,纷纷弯下腰去。不知什么鬼东西,大概是百叶窗吧,吱哩吱哩地哀叫,拍打窗框。除此以外,又加上我头晕,晕得天旋地转。……我一闭上眼睛,就觉得我的床在整个空房里飞翔,跟魔鬼玩跳背游戏。为了减轻我的恐惧,我头一件事就是把蜡烛熄掉,因为空荡荡的房间在亮光下远比在黑暗里可怕。……“三个姑娘本来在听上校讲话,这时候就向讲话人身边凑近点,定睛瞧着他。”是啊,“上校继续说,”尽管我极力想睡着,我的睡意却消散了。我时而觉得有贼爬进窗来,时而又听见不知什么人在悄悄说话,时而好象有谁拍我的肩膀,总之我疑神疑鬼,这种情形是大凡神经曾经特别紧张过的人都熟悉的。不过,你们再也料不到,在种种可怕的幻影和乱糟糟的声音当中,我却清楚地听见另一种声音,好象有人穿着拖鞋在走路,发出吧哒吧哒的响声。我仔细一听,你们猜怎么样?我听见有人走到我的房门跟前来了,这人嗽一嗽喉咙,推开了门。……“‘谁啊?’我问,坐起来。”‘是我,……你别怕!’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说。

“我往门口走去。……过了几秒钟,我就觉得有两条女人的胳膊,象鸭绒那么软,搭在我的肩膀上了。”‘我爱你,……我把你看得比生命都宝贵哟,’女人的清脆的声音说。

“火热的呼吸扑到我脸上来。……我忘却风雪,忘却魔鬼,忘却世上的一切,伸出胳膊去搂住她的腰,……那是什么样的腰啊!象那样的腰,大自然是不会轻易做出来的,至多十年一次。……细得就象是由旋工旋出来的,热呼呼,轻飘飘,活象婴儿的呼吸!我情不自禁,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我们的嘴合在一起,热烈而长久地吻着,……我凭全世界所有的女人向你们起誓,我到死也忘不了这一吻。”

上校停住嘴,喝下半杯水,压低喉咙继续说:“第二天我看一眼窗外,瞧见风雪越发大了。……要赶路根本不行。我只好在总管家里坐一整天,打牌,喝酒。傍晚我又到空房子里去,午夜一到,我又搂住那熟悉的腰。……是啊,小~姐们,要不是有这种爱情,那一次我就会活活闷死。

也许我只能死命灌酒了。”

上校叹口气,站起来,沉默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可是……后来怎么样呢?”一个小~姐等得着急,屏住呼吸问道。

“没有什么了。第二天我就上路了。”

“可是……那个女人是谁呢?”小~姐们迟疑地问道。

“这很清楚!”

“一点也不清楚啊。……”

“就是我的妻子呗!”

三个小~姐一齐跳起来,仿佛被蛇咬了一口似的。

“这话……怎么讲?”她们问道。

“唉,主啊,这有什么不好懂的呢?”上校烦恼地说,耸了耸肩膀。“是啊,我好象说得够清楚了!我是跟妻子一块儿到谢威尔吉村去的。……她也住在那所空房里,在我的隔壁房间里过夜。……很清楚嘛!”

“哦,……”小~姐们说着,失望地垂下胳膊。“故事的开头倒挺好,可是结尾,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妻子。……对不起,这简直没趣味,而且……一点道理也没有。”

“奇怪!这样看来,你们希望那个人不是我合法的妻子,而是另一个女人!唉,这些小~姐啊,小~姐啊!如果你们现在这样看问题,将来出嫁后会怎么样呢?”

小~姐们窘住,开不得口了。她们一肚子闷气,皱起眉头,大失所望,开始大声打呵欠。……在晚饭席上,她们什么也不吃,只顾把面包屑搓成小圆球,沉默不语。

“不,这简直……不近人情!”有一个小~姐忍不住说。“既然结尾是这样,那又何必讲呢?这个故事一点好的地方也没有。……甚至莫名其妙!”

“开头倒还引人入胜,不料……一下子就完了,……”另一个补充说。“这纯粹是耍弄人。”

“得了,得了,得了,……我刚才是开玩笑,……”上校说。“别生气了,小~姐们,我刚才是开玩笑。那个人不是我的妻子,她是总管的妻子。……”“真的吗?!”

小~姐们忽然高兴起来,眼睛闪闪发光。……她们凑近上校,给他斟上葡萄酒,纷纷对他提出问题。烦闷消散了,就连晚饭也很快就吃完,因为小~姐们胃口大开,吃得津津有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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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给我们讲点什么吧,彼得·伊凡诺维奇!”姑娘们说。

上校捻着他的白唇髭,清一下喉咙,开口说:“那是一八四三年,我们的兵团驻扎在倩斯多霍夫城附近。应当对你们说明一下,我的小~姐们,那年冬天冷得厉害,没有一天哨兵们不把鼻子冻坏,大风雪不把道路堵死的。凛冽的严寒十月底就开始了,一直闹到四月间。那时候,应当对你们说明一下,我可不是现在这样,活象一根熏黑的旧烟管,而是个翩翩佳公子,你们可以想象出来,脸皮白里透红,一句话,是个美男子。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就跟孔雀一样,花起钱来满不在乎,捻着唇髭,天下再也没有一个准尉象我这么神气。往往,只要我眫巴一下眼睛,磕一下马刺,捻一下唇髭,就连顶高傲的美人也会变成俯首帖耳的羔羊。那时候我爱追女人不亚于蜘蛛爱捉苍蝇,现在,我的小~姐们,如果我把当初搂住我脖子的波兰女人和犹太女人一个个举出来,那我敢向你们保证,数学里的数目字还不够用哟。……此外你们还要注意:我当时做团里的副官,擅长跳玛祖卡舞,又娶了个千娇百媚的女人,主让她的灵魂安息吧。至于我当时是个什么样的调皮鬼,怎样天不怕地不怕,那你们简直没法想象。如果县里闹出什么恋爱纠纷,如果有谁扯掉犹太人的长鬓发,或者打波兰小贵族的嘴巴,那大家心里有数:这个人一准是维威尔托夫少尉。”我做了副官,就有机会在县里各处奔走。我时而骑马去买燕麦或者干草,时而把有毛病的马卖给犹太人和波兰地主,不过,我的小~姐们,最经常的却是装着出差,去赴波兰小~姐的幽会,或者到有钱的地主家里去打纸牌。……我现在还记得,有一次,那是在圣诞节前夜,我坐着雪橇从倩斯多霍夫城到谢威尔吉村去,是上边派我去出差的。那天气,我跟你们说吧,可叫人受不了。……严寒不住逞威,把树木冻得辟啪地响,连马都咔咔地咳嗽,不出半个钟头,我和我的车夫都变成冰柱了。……光是严寒,不管怎样,总还可以对付,可是你们猜怎么着,半路上忽然起了暴风雪。白茫茫的大雪落下来,在空中打转盘旋,就象晨祷前的魔鬼,风哀叫起来,仿佛它的妻子被人夺走了似的。道路不见了。……不出十分钟,我、车夫、马都浑身是雪。

“‘长官,咱们迷路了!’车夫说。”‘哎,见你的鬼!你这个笨蛋,长着眼睛干什么用的?

好,一直往前走,也许会碰上一户人家!’“好,我们走啊走的,转过来转过去,照这样熬到半夜,我们的马才停在一个庄园的大门口不走了,据我现在记得,那是有钱的波兰人包亚德洛夫斯基伯爵的家。我对波兰人和犹太人一概不感兴趣,不过也得说句实话,波兰小贵族倒都是好客的人,而且再也没有比波兰小~姐更热情的女人了。……”我们给让进去了。……当时包亚德洛夫斯基伯爵本人住在巴黎,我们是由他的总管,波兰人卡齐米尔·哈普青斯基接待的。我现在记得,还没有过完一个钟头,我就已经坐在总管的厢房里,跟他妻子有说有笑,喝酒打牌了。我赢了五个金币,灌足了酒,就告个罪,说要睡了。厢房里没处可住,我就给领到伯爵府邸的正房去了。

“‘您不怕鬼吧?’总管把我领进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问道。隔壁是一个又冷又黑的空荡荡的大厅。”‘莫非这儿有鬼?’我问道,听见我的话语和脚步引起低沉的回声。

“‘我不知道,’波兰人笑着说,‘不过我觉得,这倒是个极其适合妖魔鬼怪留连的地方。’”我痛饮了一番,已经酩酊大醉,可是,老实说,我一听见这话,却浑身发凉。见它的鬼,看见什么都不要紧,可就是别看见鬼啊!然而这也没有什么办法,我就脱掉衣服躺下。

……我的蜡烛微微照亮四壁,你们猜怎么着,墙上满是祖宗的肖像画,一张比一张吓人,另外还挂着古代的兵器、猎人的角笛以及其他奇形怪状的东西。……四下里一片寂静,就跟坟墓里一样,只是隔壁的大厅里有老鼠沙沙地响,家具发出干裂声。窗外正在闹得天翻地覆。……风不知在为谁唱挽歌,树木哭啊叫的,纷纷弯下腰去。不知什么鬼东西,大概是百叶窗吧,吱哩吱哩地哀叫,拍打窗框。除此以外,又加上我头晕,晕得天旋地转。……我一闭上眼睛,就觉得我的床在整个空房里飞翔,跟魔鬼玩跳背游戏。为了减轻我的恐惧,我头一件事就是把蜡烛熄掉,因为空荡荡的房间在亮光下远比在黑暗里可怕。……“三个姑娘本来在听上校讲话,这时候就向讲话人身边凑近点,定睛瞧着他。”是啊,“上校继续说,”尽管我极力想睡着,我的睡意却消散了。我时而觉得有贼爬进窗来,时而又听见不知什么人在悄悄说话,时而好象有谁拍我的肩膀,总之我疑神疑鬼,这种情形是大凡神经曾经特别紧张过的人都熟悉的。不过,你们再也料不到,在种种可怕的幻影和乱糟糟的声音当中,我却清楚地听见另一种声音,好象有人穿着拖鞋在走路,发出吧哒吧哒的响声。我仔细一听,你们猜怎么样?我听见有人走到我的房门跟前来了,这人嗽一嗽喉咙,推开了门。……“‘谁啊?’我问,坐起来。”‘是我,……你别怕!’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说。

“我往门口走去。……过了几秒钟,我就觉得有两条女人的胳膊,象鸭绒那么软,搭在我的肩膀上了。”‘我爱你,……我把你看得比生命都宝贵哟,’女人的清脆的声音说。

“火热的呼吸扑到我脸上来。……我忘却风雪,忘却魔鬼,忘却世上的一切,伸出胳膊去搂住她的腰,……那是什么样的腰啊!象那样的腰,大自然是不会轻易做出来的,至多十年一次。……细得就象是由旋工旋出来的,热呼呼,轻飘飘,活象婴儿的呼吸!我情不自禁,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我们的嘴合在一起,热烈而长久地吻着,……我凭全世界所有的女人向你们起誓,我到死也忘不了这一吻。”

上校停住嘴,喝下半杯水,压低喉咙继续说:“第二天我看一眼窗外,瞧见风雪越发大了。……要赶路根本不行。我只好在总管家里坐一整天,打牌,喝酒。傍晚我又到空房子里去,午夜一到,我又搂住那熟悉的腰。……是啊,小~姐们,要不是有这种爱情,那一次我就会活活闷死。

也许我只能死命灌酒了。”

上校叹口气,站起来,沉默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可是……后来怎么样呢?”一个小~姐等得着急,屏住呼吸问道。

“没有什么了。第二天我就上路了。”

“可是……那个女人是谁呢?”小~姐们迟疑地问道。

“这很清楚!”

“一点也不清楚啊。……”

“就是我的妻子呗!”

三个小~姐一齐跳起来,仿佛被蛇咬了一口似的。

“这话……怎么讲?”她们问道。

“唉,主啊,这有什么不好懂的呢?”上校烦恼地说,耸了耸肩膀。“是啊,我好象说得够清楚了!我是跟妻子一块儿到谢威尔吉村去的。……她也住在那所空房里,在我的隔壁房间里过夜。……很清楚嘛!”

“哦,……”小~姐们说着,失望地垂下胳膊。“故事的开头倒挺好,可是结尾,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妻子。……对不起,这简直没趣味,而且……一点道理也没有。”

“奇怪!这样看来,你们希望那个人不是我合法的妻子,而是另一个女人!唉,这些小~姐啊,小~姐啊!如果你们现在这样看问题,将来出嫁后会怎么样呢?”

小~姐们窘住,开不得口了。她们一肚子闷气,皱起眉头,大失所望,开始大声打呵欠。……在晚饭席上,她们什么也不吃,只顾把面包屑搓成小圆球,沉默不语。

“不,这简直……不近人情!”有一个小~姐忍不住说。“既然结尾是这样,那又何必讲呢?这个故事一点好的地方也没有。……甚至莫名其妙!”

“开头倒还引人入胜,不料……一下子就完了,……”另一个补充说。“这纯粹是耍弄人。”

“得了,得了,得了,……我刚才是开玩笑,……”上校说。“别生气了,小~姐们,我刚才是开玩笑。那个人不是我的妻子,她是总管的妻子。……”“真的吗?!”

小~姐们忽然高兴起来,眼睛闪闪发光。……她们凑近上校,给他斟上葡萄酒,纷纷对他提出问题。烦闷消散了,就连晚饭也很快就吃完,因为小~姐们胃口大开,吃得津津有味了。

阿历克塞·费多罗维奇·沃斯美尔金领着硕士,也就是到他家来做客的弟弟,走遍他的庄园,让他的弟弟看一看他的家业。这两个人刚刚吃过早饭,略微带点酒意。

“这个,我的兄弟,是铁作坊。”沃斯美尔金解释说。

“在这个架子上给马钉马掌。还有这个地方,我的兄弟,是澡堂。澡堂里放着一张长沙发,那底下有些雌火鸡扣在粗罗里,在孵小鸡。我一瞧见这张长沙发,马上就会想起许许多多快活事。这个澡堂只到冬天才烧热。兄弟,这可是个了不起的东西!只有俄国人才能发明这样的澡堂!只要在上铺躺一个钟头,那种舒服劲儿就比意大利人或者德国人一百年享受到的还要多。你躺在那儿就象在地狱的大火里一样,同时阿芙多嘉拿着桦条帚①不住地拍打你。劈啪。劈啪。过一忽儿你就起来,喝点凉的克瓦斯②,于是又劈啪。劈啪。后来你从上边爬下来,全身发红,象个恶魔。喏,这儿是下房。我那些雇工就住在这儿。进去看一下好吗?”

地主和硕士弯下腰走进一间破屋,房架歪歪斜斜,四壁没有粉刷过,房顶向下塌陷,窗子破碎。他们一走进去,就闻到热汤的气味。下房里的人正在吃饭。农民和农妇围着长方形的桌子坐着,用大汤匙舀豌豆粥吃。他们见到两位老爷,就停住咀嚼,站起来。

“这就是他们,我的佣人。”沃斯美尔金对吃饭的人扫了一眼,开口说。“面包和盐③,伙计们!”

他们纷纷答话,声音嘈杂。

“这就是他们!这就是俄罗斯,我的兄弟!真正的俄罗斯!

最优秀的民族!这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那些德国或者法国畜生,求主饶恕我这么说,哪能跟他们比?跟我们的民族相比,一切民族都是蠢猪,虫豸!”

“得了,别这么说。”硕士含糊地说着,点起雪茄烟,想使空气干净一点。“各民族都有各自过去的历史。都有各自的未来。”“你是西欧派④!难道你了解我们的民族吗?令人遗憾的正是这一点: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外国那一套倒都研究透了,本国的情形却不想知道!你们看不起它,疏远它!我读过一篇文章,我同意作者的观点:知识分子已经腐败,如果还能在什么人身上找到理想的话,也只能在他们身上,在这些懒汉身上找到。比方就拿菲尔卡来说吧。”沃斯美尔金走到牧人菲尔卡跟前,摇了摇他的肩膀。菲尔卡笑了笑,发出“嗬嗬”的声音。“比方就拿这个菲尔卡来说。喂,傻瓜,你笑什么?

我是认真说话,你却笑。比方就拿这个蠢货来说。你看一看,硕士!这两个肩膀有多宽!这个大胸脯活象一头象!这个身子你推都推不动,该死的!他身上包藏着多少精神力量!包藏着多少精神力量啊!这种力量抵得上你们十个知识分子。你要敢冲敢闯,菲尔卡!要头脑清醒!打定了主意就寸步不让!抓住了不放!要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话,引你走上邪路,那你就啐口唾沫,不要听他的。你比他们有力量,比他们高明!我们得学你的榜样!”

“我们仁慈的老爷!”稳重的马车夫安契普眫巴着眼睛说。

“难道他能领会这些吗?难道他能明白老爷的恩情?你,笨蛋,应当跪下,吻他老人家的手才是。我们仁慈的老爷!象菲尔卡这样的人简直坏透了,您尚且饶恕他;那末,要是一个人不灌酒,不胡闹,他可就不是在地上过日子,而是进天堂了。求上帝保佑人人都能这样才好。您又有赏又有罚。”

“你听!这话一针见血!他是森林的长老⑤!听明白了吗,硕士?‘又有赏又有罚。’话虽简单,思想却正确!我佩服,兄弟!你相信不?我要向他们学习!我要向他们学习呀!”

“这话说得实在。”安契普说。

“什么话实在?”

“关于学习呗,老爷。”

“什么学习?你胡说些什么?”

“我讲的就是您的话。关于学习。您就因为什么学问都懂,才是老爷。我们都是睁眼瞎!我们瞧见一块招牌上写着字,可那都是什么字,那些字都是什么意思,我们就不懂。我们多半得靠鼻子去闻,才能明白。要是那儿有白酒的味道,那儿就是酒店,要是有焦油的味道呢,就是杂货铺了”“硕士,如何?你说怎么样?什么样的人民?不管他说什么,总是含有深意;不管说句什么话,都是深刻的真理!安契普的头脑,兄弟,是真理之家!你再看看杜尼雅霞⑥!杜尼雅霞,到这儿来!”

喂牲口的女工杜尼雅霞,脸上有雀斑,生着狮子鼻,这时候羞羞答答,手指甲在桌子上抠抠挖挖。

“杜尼雅霞,我叫你过来!傻娘们儿,你害什么臊?我们又不会吃掉你!”

杜尼雅霞就从桌边走过来,在东家面前站祝“你看她怎么样?浑身是力量!你在那边,在彼得堡,见到过这样的女人吗?你们那边都是些火柴棍儿,血管加骨头,可是这一个,你看看,鲜血加牛奶!朴实,高大!你看看她的笑容,她脸上的红晕!这一切都是天然生成,都是真实,不加雕琢,跟你们那边大不一样哟!可是你嘴里塞满了什么东西?”

杜尼雅霞嚼了几下,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你,我的兄弟,再看一下她结实的肩膀,她结实的大腿!”

沃斯美尔金继续说。“她用这对大拳头敲她情人的脊梁的时候,恐怕就会咚咚响,就象水在桶子里晃荡的声音。怎么样,你还在跟安德留希卡勾勾搭搭吗?你给我小心,安德留希卡,我要给你点厉害瞧瞧。你笑吧,你笑吧。硕士,啊?瞧她的身材,身材。”沃斯美尔金低下头去凑近硕士的耳朵悄悄说话。佣人们笑起来。

“瞧瞧你,到底惹得人家笑你一场,没出息的娘们儿。”安契普带着责备的神情瞧着杜尼雅霞,说。“怎么,你的脸涨得比大虾还要红?人家不会用这种话讲有出息的姑娘的。”“现在,硕士,你再看看柳勃卡⑦!”沃斯美尔金接着说。

“她是我们这儿头一流的领唱人。你在那边,在你那些芬兰佬当中跑来跑去,搜集民间创作的成果。不,你还是听听我们的人唱歌吧!让我们的人给你唱个歌,你准会听得流口水!来吧,伙计们!唱吧!柳勃卡,你来开个头!快点啊,这些猪猡!要听话!”

柳勃卡害臊地往拳头里咳嗽一声,然后用刺耳的沙哑声唱了起来。其余的人也合着她唱。沃斯美尔金挥动两只手,开始眫巴眼睛,极力要在硕士脸上看到欣赏的神色,喉咙里咕咕地响。

硕士皱起眉头,抿紧嘴唇,带着深通此道的行家神情开始听唱。

“嗯,是啊。”他说。“这首歌的异文在基烈耶夫斯基⑧的书里倒是有的,那就是第七册第三类第十一首歌。嗯,是埃应当抄下来。”硕士从口袋里取出小本子,开始记录,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唱完一首歌后,“下人们”又开始唱另一首。这时候,粥已经凉了,从炉子上取下的粥锅也已经不再冒热气了。

“唱得好!”沃斯美尔金说,用脚轻轻地打拍子。“唱得好!

了不起!我佩服!”

要不是听差彼得走进下房来,报告主人说开饭了,那末这个局面多半要闹到跳舞为止。

“我们这些背叛民族的人,这些废物,居然敢认为自己高人一等,比别人强!”沃斯美尔金同他弟弟一起从下房走出来,带着哭音愤慨地说。“我们算是什么?我们是什么人?没有理想,没有学问,又不劳动。你听见他们在放声大笑吗?这是他们在笑我们!而且他们是对的!他们闻出虚伪来了!

他们一千倍地正确,而且而且不过你看见杜尼雅霞没有?这个坏丫头!等着吧,我吃完饭就把她叫来。”吃饭的时候,两兄弟不住地谈论独特性、纯正、完善,骂他们自己,探讨“知识分子”这个词的含意。

饭后他们躺下睡觉。睡醒以后,他们走到门廊上,吩咐仆人送矿泉水来,然后又谈刚才所谈的那些话。“彼得!”沃斯美尔金对听差叫道。“你去把杜尼雅霞、柳勃卡和别的人叫到这儿来!你就说,要跳轮舞!叫她们快点来!你给我赶快去!”

【注释】

①蒸汽浴的用具,拍打身体借以发汗。

②俄国的一种清凉饮料。

③俄罗斯的民间问候词,意为“愿你们加餐”。

④当时俄国的一种资产阶级思潮,主张俄国按西欧的资本主义道路发展。

其对立面是斯拉夫派,主张俄国有独特的发展道路,其代表人物多为旧贵族。本文的地主显然以斯拉夫派自居。

⑤引自俄国诗人普希金的诗句:“这森林的长老(指一棵老树)活得比我这无人关怀的一生长久,比我的祖先还要活得长久。”——俄文本编者注⑥即上文阿芙多嘉的爱称。

⑦女人的名字柳包芙的爱称。

⑧基烈耶夫斯基(1808—1856),俄国民俗学家,民歌搜集者。